2023年11月13日星期一

珊瑚魚,和十個潛水的青年

 Ming Pao Daily News P03 星期日生活 |3469 Character(s) |2023-11-12

天穹被浮雲覆滿,人像陷入一片白濛濛中,引擎還未發動出航時,船上的人已開始穿行在一支支氧氣筒間,準備着行裝。連續的動作在浪中晃擺時依然利落,像大海裏有一股引力,隨時唆使人躍身投進。

轉眼步進秋分,颳過暴風,能在暖陽下潛游的日子已過。如往年,佘國豪及其夥伴同僚與一眾義工,整個夏天數個月頻頻沉入深深的藍之中,在海底覓尋珊瑚魚蹤迹。「浪太大了,今天駛不遠。」在海風之中,船長與他似有默契地商討着。

還是無法否認海充滿不確定性。想要到哪裏,還是需要它當天放手成全。

文˙林凱敏

恰好這天一行十人。十個人,兩人一小隊地並肩前行,到達判別氣象後而轉往的目的地後,一個緊接着另一個,沉潛到海平線看不見的無垠裏,各自以眼睛或相機捕捉,那些躲避在縫隙間的小魚,然後在約定時間返回船上,憑藉記憶與照片,同時對照多年來逐年更新的紀錄冊,把當天目見的有系統地記錄下來,為數據庫添上穩紮一筆。「撲通」的一聲水花四溢──他們都跳進去了。

從海面躍進海之間的一道邊界線上,泡沫聲漸次炸響,沉潛於水後旋被寂靜與紛紜漫進瞳孔,泅游,潛行到珊瑚之上,與周遭魚群相遇,每一次每一尾偶遇的珊瑚魚也彷彿藏着彼此間獨有的感應。

這段日子以來,他們曾在同一位置多次重遇同一品種的珊瑚魚,譬如說炮彈魚,日子久了以後這些相遇,就像重回故地探望老朋友般讓人滿心輕快,回到那個已死珊瑚與石塊之間的窄縫時,便能再次看見牠。

「是牠!」──乘着充滿鹽味的海風,大家在船上不約而同地鼓譟起來,有人眼裏迸散雀躍情色。透過攝影機熒幕我們看見,分別像是兩個相框內,兩尾驟看不同的魚,仔細看卻是同一種名叫黑鰭厚唇魚的魚──只是一尾是幼體,另一尾是長大的魚體。相隔兩月,再次回到淺水處的六角珊瑚上便又碰見牠,在不長不短的魚生中刻下如此相遇。

這年夏日,他們也曾在大海反覆看見一條名為詹氏錦魚的魚類,這些年從沒遇過,但數月內卻多次在同一位置相遇,不同的是每次相遇好像也察悉到那麼一點變化,彷彿牠已從幼魚長成體型漸長的魚兒了——幾次下來,像熟悉而陌生地觀看着一段孩童成長的縮時影片。

──約定時間過去,船上該回來的人都回來了,只是尋不着其中兩位同行者的身影。

在大海上,我們還是極度依賴船隻,像是某個短暫的棲身之所,它的航行、轉向彷彿就是人的身體延伸,把人領往更遠的海域,或是返回陸地。

「去哪裏了?還有那麼多可以探索的嗎?我們準備開船了。」──回程前,佘國豪從船上往大海高聲呼喊。

這當然是玩笑。曾說過「每次回程時看見所有義工安全歸來便感到快樂」的他,當然不真是要請船長啟航,撇下她們。

本以為她們是意猶未盡,在海底發現什麼獨特的生命樣態而忘卻時間,直至兩位帶着一串密麻麻黑髒髒的網狀物上船,才知她們是為了拆除圍纏着珊瑚的鬼網(廢棄或遺失的漁具),而遲遲未返。

「裏面還有海參──」船上的討海人解開鬼網時,發現海參仍在蠕行,馬上擲回大海。

回到船頂往外看,此時太陽從雲朵間終於敞開了紅,在碧澄澄的海面灑下銼眼的光。風迎面吹來時,有時他會叼着一根菸,被一叢陽光薰染,像老水手回首往事般瞇着眼睛。或許,這個夏天也終將被記住。

法屬玻里尼西亞

事實上這些沉潛大海普查珊瑚魚的日子已將近十年了。這些年間,五十多個潛點大都坐落香港東面水域114 °的經度,也即是為普查項目起的名字──114°E珊瑚魚普查企劃。東經114°,太平洋的水流就在一旁,汩然地持續流動。

十多年前剛從海洋生物學系畢業後,佘國豪開始從事瀕危物種的研究工作,那時每天相對的更多是屍骸──臥伏於海味店的一片片魚翅、花膠,或海參等諸如此類。那時候,大學時期一同浮潛的研究夥伴剛巧也因着畢業後的一份工作,整天對着魚屍。如是他們便生出一種想法──有沒有可能,重拾蜷伏內心的悸動──重投大海,像大學時代與魚兒泅泳,與海洋生物朝夕相對,同時兼容工作?

當時,這座城市類似的珊瑚魚調查需回溯至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那份調查以統計學方法得出一組數字,指香港水域有機會找到的珊瑚魚約共500 種,但開埠以來的紀錄卻只有約350種,由是他們想到,此間必定存有可望可即的新線索。

尤其到過法屬玻里尼西亞,一個當時只有九人居住、難得擁有數以萬計石斑魚杉斑的海灣後,佘國豪更深感大海的聲音需要被理解,需要被聆聽。

他一直記着,那次在玻里尼西亞海底下所見的。

如鋪滿一整塊地氈般,從眼前捲來了數百數千尾杉斑,牠們之間,也同時潛藏着許許多多的捕食者鯊魚。周遭都是體型龐大的鯊魚,還不是危機四伏嗎,那為何體型明顯較小的杉斑依然聚集?

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一年一度的繁殖時刻。」他說。

牠們甚至不知道會跟誰生兒育女,但還是一期一會般蜂擁而至。

當杉斑在海中釋出精卵、也可能是最脆弱最不堪一擊的時刻,鯊魚便趁虛襲擊咬噬牠們。

「牠們可能已遍體傷痕,要馬上回海底躲藏了。」

只是,鯊魚為了生存而殺戮是自然界中改變不了的事,一層一層的仰賴維生,就像餓了的獅子會撲向兔子一樣,無關乎善惡。因此也不會干涉。「生態系統最好看的地方,在於你不打擾牠,牠也不打擾你,靜靜觀賞整個生態系統當天要發生的事。」

玻里尼西亞的經驗於他而言無比震撼,比紀錄片還要震撼。

大海嵌入身體記憶

他仍記得童年時代某些周末晚上,跟家人坐在電視機前一起觀看那天晚上要播映的電影,可能是占士邦,也可能是其他西片。那是仍是個小孩會乖乖坐在沙發上等待影片播映的時代,如是更早時間在電視上輪轉的自然紀錄片,譬如非洲動物大遷徙的畫面,便也一一嵌進記憶。

這些畫面後來倒成了某種命運般的意志,到外地升學的機會擲下面前時,便明確選取了環境科學,後來回港更到海洋科學研究所進修。

「學懂以後你便無法裝睡,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裝作海洋並不需要關注,你無法刪除已有知識。」

拉開時空的長鏡頭,許多年前,佘國豪也曾在香港水域看過石斑魚,但不像玻里尼西亞海底下熱熱鬧鬧繁衍下代的氣息。那時候,他看見一個魚籠在海底,籠內有一尾石斑魚被圍堵,而籠外存在另一尾石斑,怔怔看着籠裏的牠,但那之間,始終有着無法恣意跨過的距離,恍若無言語地在一旁守候。

其後,他與團體裏的伙伴一同前往斐濟觀察石斑魚,並與村長溝通,讓他們明白石斑魚每年繁殖的習性後建立系統,由村民佇足哨站視察,避免石斑魚被全體抓捕一夜間覆亡。

「捕撈本身是沒問題,」佘國豪說,「問題是如何去管理,如何定立規條。」

如今,能在本地水域看見石斑的機會微乎其微。

可是佘國豪記得,童年時親戚間到海鮮酒家的飯敘,那是個仍能看見體型巨大呈湖藍色的蘇眉的時代,那時的漁獲讓我們不虞匱乏。童年時代受不了體內躁動的他不時離開桌椅,伴隨父親到酒家外的海鮮魚檔看魚挑魚,看着撈上來圓潤的魚晃擺。

「蘇眉是種一出生是女生,長大後才變為男生甚至不變性的魚。」他說。

「昔日需要一大條蘇眉才足夠一家食用,如今卻不同了,大家族式微,一小條蘇眉便夠食。」漁民也因此針對捕捉體型較小的蘇眉,也是說,專門捕殺雌性的蘇眉。

「那麼在大量捕撈雌性以後,大海將剩下什麼?」佘國豪似在詢問,而答案彷彿已浮現。生長速度較慢的蘇眉,如今被列為瀕危物種。

有別於外地,他說,即使專門捕捉吞拿魚的漁民,偶爾也會棄掉吞拿魚以外的漁獲,讓牠們回歸大海慢慢繁衍。

回顧香港,儘管表面粗糙如海星的物種,也見於街市攤檔。「不懂得吞嚥嗎?華人很厲害的地方,是我們發明了煲湯,不懂怎樣吃的話,便拿去煲湯吧。」他似在調侃。

也許,這些年投進大海的時光早嵌進身體記憶。

將近十年的普查時光也沙漏般地流去了。佘國豪與一眾參與義工,在350 種流傳下來的紀錄之上,多記錄了50種在香港首見的已知品種,並已編纂成文獻,而未來尚有資料待整理發布。

這些品種中,就有偽裝的醫生魚,又名縱帶盾齒䲁。真正的醫生魚(或裂唇魚)如名字所示,替其他魚種啄啃身上的寄生蟲,透過獨特泳姿,如舞蹈般告示其他生物到此清潔。不過,這些年他們發現一種仿冒醫生魚的魚類,兩者長相近乎一致,只是嘴邊位置稍稍不同,偽醫生魚總是在其他莽撞而來的魚以為正被清潔時,偷偷咬牠一個措手不及。

114 ° E 珊瑚魚普查企劃發現多個香港新紀錄種外,也從數據看見一個現象:相對溫帶及亞熱帶魚種,香港水域的熱帶魚種有上升趨勢。

也是說,會不會已有迹象顯示因着氣候變化,海水溫度有所改變,使熱帶魚品種數量上升?就像一些文獻所示,有些魚種往兩極遷移?

不過,一切需待明年計劃踏進十周年後,把調查得來的數據供大學學院使用,再配合其他環境數據研究,才能有效解答。 (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