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4日星期五

野豬問題的政治思考練習

 Ming Pao Daily News B14 觀點 |1447 Character(s) |2023-11-17

在今年10 26日至11 2 日的一星期間,政府殺死了( 或曰「人道處理」)22 隻「對公眾構成潛在危險或造成滋擾的野豬」(註1),地點遍佈港島新界。相關報道不絕於耳,也在不同評論區引起廣泛討論。

同情野豬的人,不少皆被冠上「大愛左膠」之名。唾罵者認為野豬會傷害人類、破壞財物,可憐野豬的只是同情心氾濫、只講理想而不考慮現實之輩。政府則以野豬「對公眾構成潛在危險或造成滋擾」作為捕殺政策的佐證,也或多或少代表着主流社會的想法。

自身取態與語境的張力

不過,野豬也是一群有血有肉有感知的生命。常來城市翻垃圾的牠們,是人類不善處理戶外垃圾的症狀,也是自然棲息地被過度發展因而痛失食物來源的無家者。牠們是在家園被摧毁後仍願意留下,翻垃圾堆維持生計,甘願冒着生命危險而願意繼續證明香港仍然可居的城市代言人。據漁護署網站,牠們也是只會在「受挑釁或受驚嚇」才會作出攻擊的「危險」動物。當然,在野豬有機會傷人的前提下,上述語境(context)或許來得「大愛左膠」,並必須被摒棄。

美國哲學家巴特勒(Judith Butler)在思考以巴衝突時,便反思了如何斡旋「自身取態」與「其他難以相容的語境」之間的張力(註2)。作為一名反戰學者,巴特勒受本能反應驅使譴責雙方暴力,但同時也承認她不得不去明白在以色列的霸權下,巴勒斯坦人多年來遭受的壓迫,也難以避免想到猶太人種族隔離的歷史傷口。

然而,當她嘗試用不同語境去思考以巴衝突中的暴力時,巴特勒便會陷入「相對」(relativizing)的困窘。簡單地說,她要不變成取態模糊的牆頭草,要不便會被質疑「那你現在是否為雙方的暴力辯解」的無限輪迴中。

除了選邊站 更要「了解」

正因如此,巴特勒指出我們的思考與論述框架,並不足以處理當今的道德問題。我們只得批判(condemn)或贊許(approve),例如反暴力/反猶/反極端主義/反美等,而語境往往淪為證明取態的工具。巴特勒提醒我們不應只關注批判抑或贊許,更是要去了解(understand)事情。語境與知識是互相緊扣的,不同語境會引伸不同知識,因此能夠幫助我們更全面了解事情。但同時正因語境與知識的相對性,不同語境所引伸的知識,往往會窒礙我們的「判斷」(judge)能力,尤其在現今媒體的推波助瀾下,社會大眾早已習慣非黑即白的思考模式。

有趣的是,巴特勒承認不是全部人都是社會和歷史學家,「我們都很忙」(we are all busy),囿於一個思考框架,的確是一種可行的處世之道。惟巴特勒追問:「後果為何?」對她來說,假若我們要去追求一個互相尊重、各群組共生共榮的社會,我們必須超越一個只追求批判或贊許的道德框架,而是要擁抱不同語境來作出判斷,並把問題由「批判」導向對美好未來的嚮往。同時,我們要時刻提醒自己取態的狹隘,因為歸根究柢,我們除了要「選邊站」,更是要「了解」事情。

思考人與野豬共存之道

回到野豬一題。一群膽小的生命在城市間殘存久活,看到牠們被捕殺的信息,我難以抑壓內心之難過,卻也同時理解野豬的「危險性」。在思考野豬問題時,我們或許要做的並不是死抱着自己的取態,而是嘗試用不同角度,了解這一群在頹垣敗瓦中繼續閃爍頑強生命力的生物,並因此有機會去了解、去思考、去批判、去判斷、去回應、去行動。

我無意否認野豬對城市的潛在禍害,本文只不過想指出野豬並不單止是「必須死」的危險與滋擾,並提議以此作為出發點,思考人與野豬的共存之道。生在生態危機、民主退場、戰火紛飛的年代,每個問題盤根錯節,思考野豬問題的政治練習來得無比重要。

1: 漁護署網站「野豬滋擾」頁面數字

2 "The Compass of Mourning: Judith Butler writes about violence and the condemnation of violence," London Review of Books ,45(20), 19 Oct 2023.

作者是中大文化研究哲學碩士生、香動物律及保護組織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