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g Pao Daily News C04 世紀 |3152 Character(s) |2023-03-07
文:朱少璋,香港作家,現職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從事文學研究、文學創作及中文教學
我養的第一頭貓,因耳朵不豎,貓頭平平戴了四方帽似的,大家都叫她「博士」。
20 多年前,那天,我們用一個小紙箱接小貓回家。由市區開車回上水,車程遠車廂不免顛簸,小貓在紙箱中好奇地探頭外望,眼睛又圓又大。那時我還未完成博士學位,太太笑說小貓捷足先登:「她本來的主人叫她『博士』,要起過一個新名字嗎?」我認為仍舊貫不必改作,自此大家都叫她「博士」。
說「大家都叫她『博士』」,「大家」,包括家人和親友,連後來才到家中幫忙料理家務的菲傭姐姐,都學着用不太靈光的廣東話跟着叫。親友們都一定知道我家的「博士」,只因我不時會在閒談間鼓盡如簧之舌,宣揚博士的豐功偉績。比如說,第一天接貓返家最擔心的「上廁所」問題對我們來說就完全不成問題。在廁角放置好貓用的便盆,再裝腔作勢又滿有威嚴地跟她說:「記住這裏,記住呀。」博士望着我,似懂非懂,然後在廳角坐了一會兒,就施施然走到便盆「方便方便」。我們高興極了,竟然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就「訓練」成功。亦因為這個好的開始,我們加倍疼愛博士,還穿鑿附會,不斷羅織她在日常生活中的「軼事」,略加主觀渲染和擬人聯想,四處向親友張揚吹噓,說我家養的貓懂得聽人類講話;講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又語無倫次,甚至誇張地說:她是一頭「人扮」的貓。
貓其實是一首好詩,經得起各人不同角度的詮釋。我一般是循着擬人或誇張的思路去詮釋一隻貓。總之貓是不會參與說明的,都尊重閱讀霸權都憑君說,只要能自圓其說,便好。貓的一切舉動都是滿帶暗示的象徵或意象,誰要與貓相處、溝通,就一定要用心詮釋。
博士加入成為我家的新成員後,兩個兒子才先後接着加入,所以博士在家中輩分特別高。我們都指着博士給兒子介紹:「家姐貓,是大家姐呀。」聽說嬰兒會對貓產生過敏反應,兒子初生時我們確實擔心過一陣子。我還是那一招,對博士說不要進入孩子的房間:「記住呀。」博士望着我,似懂非懂,然後在廳角坐了一會兒,就施施然繞過孩子的房間,自此也沒有跳上過孩子的牀,也沒有磨蹭過孩子。兩個孩子也爭氣也合作,完全沒有過敏反應。自此,我們就更疼愛博士了。類似「不入嬰兒房」或「不磨蹭孩子」的事迹,經我們着意點染炫耀,在親友圈中廣泛流傳,聽者無不嘖嘖稱羨:「真少有,博士真懂事。」
我趕着完成學位論文的那個暑假天天耽在書房裏敲鍵盤寫文章,孩子在飯廳那邊吃奶睡覺,博士就一定待在我的書桌上,在書堆中睡覺。熟睡中貓爪有時會突然搐動,這是我是相信貓也會做夢的有力論據:博士一定是夢見了蝴蝶。貓睡醒了,會反身四腳朝天,示意我摸一下她的下巴或肚皮。我常埋怨她在我趕工時干擾我的寫作進度,打擾我的清修,只好在書堆前一邊撫揑她一邊輕聲跟她講一遍「南泉斬貓」的公案,意在恫嚇:「師因東西兩堂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大眾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還未講到趙州禪師出場,她望着我,又是似懂非懂的眼神,卻忽然高興得喉管顫動起來,「呼嚕呼嚕」之聲大作。我隨手拿一本書輕拍她的頭:「再頒你一個佛學博士學位。」
博士到我家不久,兩個孩子才先後「加入」,都說先入為主,博士始終排第一位。孩子若跟貓爭寵,也太沒出息吧。可幸大家都沒異議,太太更說溺愛會寵壞孩子,溺愛博士卻沒有這問題——這就是博士作為一隻貓的分寸,恃寵而不生驕。以常見的打破碗碟為例,博士只打破過一隻瓷碟。那次博士不知是否追捕飛蟲,直追入廚房還躍上灶頭。她是從來都依教導,不進廚房的;我見她蹲在灶頭,連忙語帶嚴厲地叫她下來,她轉身一不小心打破了灶頭上的一隻碟子。就只一次,損友愛耍貧嘴,說應該一次都沒有,才算好貓。我強壓怒火反駁說,最寧靜的環境不是什麼聲音都沒有,而是「針落有聲」;以有聲說無聲,才見高妙。博士打破的那一隻碟子,就是萬籟俱寂中那落針的微響,到今天,我還隱約聽得見。
數次搬家的歲月
都說「貓認家,狗認人」,搬家對貓來說是大災難,恰巧次子出生後的那幾年,正是我家最顛沛最流離的歲月。大約是2003
年沙士感染香港之時,我們經濟上也同時出現了大問題,最終要賣掉自置自住的房子,租住往另一區去。搬離上水的那一天,有點倉皇,有點忙亂,要搬的家當雜物又多,還未來得及把博士先安置入貓籠,搬運公司的五六名壯漢卻已臨門,攘臂邁步風風火火地動手搬東西。貓怕見陌生人,一直躲在紙箱後面不肯出來。折騰大半天好不容易搬到新租住的居所,第一件事先餵貓,再放好便盆。這一次也不用多交帶,一切但憑心照,百忙中只跟她說:「乖啦博士,自己上廁所去。」博士果然懂事。
遷居沙田剛好近兩年,雜物才勉強放置停當,卻因業主不允續租,我們又要再搬家。有了經驗,加上是次遷往鄰座,搬家那天我們提早把博士先送到新居單位,過程一切順利,博士也能再一次適應新居的環境。上水舊居窗戶從不加裝防貓「跳樓」的紗網,租住別人地方就更不容許加建工程,我們都是叮囑博士要懂事:「千萬不要爬窗,爬窗的話就再見不到主人了。」博士雖然還是似懂非懂的模樣,但以具體行動作證明:她是懂的。
搬到「第三家」,博士肚皮上的乳腺出現癌變,寇醫生說可以動手術切除,但博士太瘦,兩列乳腺若同時切除,兩邊皮肉不夠厚縫合傷口有困難,因此建議手術分兩次做。我們都害怕博士熬不過這一關,但始終還是狠下心腸下了決定。麻醉藥效過後,我們輕拍着她,博士雖然沒精打采,但還是不忘給我們回應:「呼嚕呼嚕,呼嚕呼嚕。」伊麗莎白圈是「長喇叭」狀的頸圈,用以防止動物舔舐未癒合的傷口。博士動手術後最抗拒這個套在頸上的「長喇叭」,戴了兩天見她悶悶不樂,我們跟她約法三章,說「長喇叭」可以除去,但要答應不舔舐傷口——博士也真懂性。動過兩次手術,命算是保住了,但自此顯得異常怕冷。天涼好箇秋,稍為轉吹一陣西北風,她就幾乎是足不着地,都走「上路」——「上路」的意思是家中由枱椅櫃架牀几案所組成的離地高架貓行路線。冬天就更難熬,太太用舊羽絨夾克改縫作貓的暖窩,博士一見就喜歡即鑽到暖窩裏頭冬眠。我們戲稱暖窩是「羽絨城」,博士是「城主」。城主年紀漸大,冬眠不覺曉;有時要我們在城頭輕輕喚她:「城主,吃飯啦,吃完再睡吧。」
雖然一再搬家,但博士都很能適應,所謂「貓認家,狗認人」的說法恐怕有例外,起碼博士一定是個「特殊個案」。博士就偏是認人不認家,任我們遷到哪兒,博士都緊緊跟隨着;任我們生活有多忙亂有多失措,也從不為我們添煩添亂。那該是楚山秦山上的白雲,處處長隨君,「君入楚山裏,雲亦隨君渡湘水」。前幾年感謝朋友幫忙,讓我們租住他自置於馬鞍山的房子,朋友體貼,租期得以將就,用不着年把就要大費周章另覓居所。博士得以在馬鞍山度過她一生中最安穩最平靜的日子:嗜睡,少吃,依人;總不忘「呼嚕呼嚕」。蘇東坡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我唐突古人,戲說自己的平生功業是「上水沙田馬鞍山」。博士耽在我懷裏「呼嚕呼嚕」的時候,我總愛帶點鬼祟地輕聲問她:「是朝雲嗎?」
輕囑「你先走吧」
2014 年冬天,寇醫生說博士不行了,建議可以在診所給她人道注射,讓她走。我和太太都捨不得,堅持帶她回家等她自願離去。寇醫生也細心,囑我們回家後在她耳邊細細叮嚀,叫她離去:「貓會懂的。」那一個晚上,大冷,我用大毛巾包捲着博士,抱着她,已經聽不到「呼嚕呼嚕」了。我一邊輕輕拍着她一邊在她耳邊說:「在這兒玩得夠了,要回去啦,你先走吧。」深冬日短夜長,翌日拂曉時分寒風似剪,天還未亮透,博士果然先走了。
是我刻意把「你走吧」說成「你先走吧」,這個刻意加上去的「先」字相信博士一定聽得懂:你先走,我們隨後就來。可不是嗎?這並非語帶不祥的詛咒或凶讖,而是事實,是最終可以重聚的確據——試問:誰可以「不走」呢?說「走」,無非是先後的分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