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g Pao Daily News C04 世紀 |2468 Character(s) |2023-01-31
文:彭玉文
早年任教於市區村校,旁邊有塊前農地,雜草叢生,不時有跳蛛、蜥蜴、螳螂走入校園教室,這些童年玩伴、自然奇珍,竟引起學生驚恐,觸發騷動,更有以保護自己或別人為名,振振有詞,肆意殺害,屢勸不改。對此耿耿於懷,常思考為何如此、怎麼扭轉。
本地生態史地文叔
後來讀David
W. Orr《大地在心》,指名道姓活地亞倫,由年輕到老年,都在他的電影中,嘲諷及報復親近動物的人。經他一說,不期想起的確看過他炮製的這一幕:老婦拖半打小㹴犬在紐約街頭散步,一具鋼琴突然從天而降,老婦與狗被壓扁。在中環上班的專業女律師作家,見到一條不知是小蜥還是壁虎的東西,出現在家中一張矮櫈上,恐慌又憤怒,便把那張被爬過的矮櫈,即時丟掉。余光中教授「幽默」之作〈牛蛙記〉,說他住中大教授樓時,忍不住花狹口蛙聒,向樓下坑渠噴一罐滴滴涕及灌兩桶洗衣粉水,蛙聲稍竭後又起,余教授罵此蛙是「他媽的越共」,用「胡志明小徑」潛逃。
傳媒也推波助瀾。2018
年6 月10日某報「熱爆話題」,報道有人被飛入屋的一隻天牛驚嚇,想除掉牠,上網問人怎麼辦。2021
年6 月上水路邊紅蝽群集收集木棉種子,附近居民向之噴殺蟲水復火燒,報章轉述官方專家意見:如果用手指戳穿昆蟲身體,濺出體液,或會刺激皮膚,有危險性。蛇就更不用說了,有毒無毒,爬着捲着,大的小的,被人見到,都要慘死。
護生背後的計算理性
愛蛇者香樂思在《野外香港歲時記》一次又一次勸請濫殺者反思。香樂思是他們的反面,在家發現花盆底有蜈蚣一家,不是一腳踏扁,而是欣賞蜈蚣媽媽,以身軀保護寶寶;又津津樂道鰓金龜與獨角仙夏夜撞在人身掉落飯菜。在野外,趴上放置先人骸骨的甕缸捉斑腿泛樹蛙;為觀鳥,爬進坑下莆滿地鳥糞的鷺鳥林。在赤柱拘留營養蛇,招募兒童捕小鼠來飼。此等畫面,被以上人士捧讀,《野外香港歲時記》恐怕即時被丟到地上,
被噴殺蟲水,再被一頁頁撕下放入碎紙機,因為情節實在太惡心,品味太低劣了。
當年抱着魯迅棄醫學文以圖改革國民性的熱情,我專攻防治恐懼動物濫殺動物教學,除了申請荒地作教育用途,設計生態及耕作課程,更廣泛收集閱讀教材。齋舖佛堂常有贈閱的佛教「護生故事」是其中之一,內容大多是殘害動物有惡報,護生放生動物有好報之類。雖然有利推廣坊間,可是也可能衍生流弊:不是為了動物,而是為了自己趨吉避禍,才護生放生,結果有可能損人害物,例如城市人大規模施食野豬,使大量野豬入城傷人擾民,當局被迫獵殺。
馬克斯(Max
Weber)稱這種通過精確計算功利(用廉價廚餘代替禮聘法師重金)的方法,最有效達至目的(為自己及親友治病或陞官發財)之理性,為「工具理性」;不忌諱及迴避功利目的而超越之的,是「目的理性」或「實質理性」,那就是不管是否取得成效,只因「絕對價值」而無條件踐行,甚至願為此損失功利,護生故事有這一套最佳。
現代城市人患生物恐懼症
所謂「生物恐懼症」(biophobia),乍看是現代人獨有都市病,其實是原始人對異類動物的認識或既有觀念,姑且稱為「動物觀」(view of animals)。生物學家Ulrich
Beck 解釋,所有動物包括人類,演化之初,在老遠處發現有毒蛇蟲及猛禽等便恐懼,聞風即遁,或以身體及武器預備對抗,比那些傻乎乎的、危險來到身邊才有反應的同類或其他物種,其繁衍後代、繼續進化的機會更高。當時動物包括人類,未懂分辨來者有毒無毒,求生本能驅使其對一切異己生物,產生恐懼,成為條件反射。
Ulrich 未有提及,動物觀演化第二階段,人類對一切異己生物保留恐懼心性,同時也發展出比所有動物更強智力及戰鬥力,自命比所有動物更先進更高級,可以予取予奪,於是一邊說好驚,一邊狠狠用手指戳穿昆蟲身體,濺出體液。演化到第三階段,人類能辨識有毒無毒、有用無用物種,利用有用品種,對無毒品種減少恐懼。演化到第四階段,把仁心推及天地萬物,了解萬物在生態圈互相依存的關係,予以保育。擁有第一及第二階段動物觀的現代人,最易患生物恐懼症。
卡夫卡小說的蛻變「人蟲」
最近重讀卡夫卡(Franz
Kafka)名著《蛻變》(又譯《變形記》),發現它揭露初階與高階動物觀的對立矛盾,顛覆人蟲關係,取消生物恐懼症的合法性,是以目的理性來防治生物恐懼症的護生故事佳作。故事講述推銷員格里高爾,是一家經濟支柱,蛻變成蟲,當早最擔心的竟是未能準時上班,而苛刻的主管竟是走入他房間想押走他。他一生被勞役至死,沒有配偶兒女,似工蟻工蜂,可謂人蟲;工蟻工蜂尚有偷閒躲懶空間,而他的生活質素低,比蟲不如。他變成人蟲之後,知道外形驚嚇家人,足不出房。妹妹送食,人蟲免她惡心,躲避不見,卻又不甘禁錮,兩次冒死出房探險,一次為審美需要,聽妹妹琴聲。人蟲嚇走主管後不用上班,有閒暇望窗外風景,或爬牆自娛,終於享有為人時沒有的自由,生活靜好。人蟲能跟家人溝通,但全家由始至終沒向人蟲說過一句話。爸爸患嚴重生物恐懼症,一見人蟲走出廳,明知是由兒子蛻變,仍狠擲蘋果,重創人蟲致殘。之後家人把人蟲房間改成儲物室,任它變髒變臭。他們家有租客,也患生物恐懼症,發現人蟲身分,竟以告發家人虐待哥哥作免租威脅。妹妹因此認為人蟲不是哥哥,因為哥哥總會為家人着想,不做傷害家人的事,更說要把他趕走,這是以工具理性否定親情。人蟲回房從此不出,病倒。家人發現屍體,如釋重負,計劃未來,原來推銷員的供養夠他們搬往小公寓,妹妹也夠嫁妝。
我以為作者希望讀者會同情人蟲,明辨人蟲的悲劇,源於原始人類的生物恐懼症,有此認識後有可能以睿智與良知取代恐懼,殺生行為便切斷動機。家人尤其是妹妹在哥哥蛻變後,為成為優渥的中上層而丟失人文關懷,是對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初失範社會之批判。格里高爾在蛻變後,由只有付出的蟲人成長為有主體性的人蟲,則是指在迷惘時代的自我追尋。
原始動物觀在21 世紀亦蛻變,新動物觀時代已經來臨。有回拾級下山,前面的年輕人,見我一介老粗,狀如屠夫,突然回頭叫我小心,別踩到級下蚯蚓。以年輕人為師,有朝上午在校門當值,上教室前需經過足球場,雨後雲集千百隻扁殼蝸牛幼體,我趁學生未到前,把蝸牛搬走,但數量太多,搬走未到十分之一,校車抵達;眼見學生踏來,正自擔心,原來學生已看在眼裏,一起來幫忙搬運小蝸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