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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憤怒的,又是平和的;她有自信的一面,但也「驚青」;她討厭人群,但關心一個個具體的人;她是入世的,同時也很抽離。張婉雯的矛盾緣於她的不斷自省——某種程度上,她的小說也是這種日常反省的結晶,在虛構的世界裏悄然回應着現世生活。
她的手腕背後紋上兩個圖案,一是牽着氣球的女孩,一是樹和飛鳥。(吳雅倩攝)
在張婉雯的文學歷程中,有兩個人對她影響至深,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陳映真。她的學士學位論文和碩士學位論文亦是對二人作品的研究。前者的文學觀在她的小說裏清晰可見,而後者「作為一個作家和社會運動家的精神分裂」,則是她現實生活的寫照。「人都是複雜和混沌的。」她說。
為動物走上街頭 與社運若即若離
致力爭取動物權益的張婉雯和社運圈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相較於大多數作家,她介入社會運動的程度較深;但從第一線的社運圈中人來看,她又總是顯得格格不入。事實上,她自己也說,她從未享受過群體活動,之所以走出來爭取,「不過是出於『不忍』而已。」
張婉雯關心動物並投身動物權益運動,最初是緣於自己在2002年養了一頭貓。(吳鍾坤攝)
2002年,張婉雯收養了一隻貓,這成了她投身動物權益運動的契機:「養了貓之後開始發現,原來貓與人其實並無太大分別,牠們也有感受,牠們的感情和智能與三四歲的小朋友差別不大,因此,我們如何對待三四歲的小朋友,自然也應該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動物。」與此同時,有了貓之後,她身邊也聚集了一班養貓和關心動物的朋友。然後在2005年9月,三隻小貓在旺角被活生生折斷手腳和脊椎,新聞一出,身邊的朋友怒了,決定上街遊行。那一次,義工找張婉雯幫忙寫新聞稿,她答應了。
連月的籌備,最終換來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遊行。「路的開始是這樣的:是夜,氣溫攝氏八度,窗外一片漆黑。2006年1月8日,本港首次反虐待動物遊行,參加者五千,同行尚有貓、狗、鳥、兔。當日,我躺在床上,高燒不退。」張婉雯在2009年出版的《我跟流浪貓學到的16堂課》一書中寫道。
他們爭取動物權益的運動模式其實與其他社運議題差不多,不外乎遊行、示威,盡力引起傳媒關注,然後約見官員議員,跟進個別事件或商議政策等。然而,「媒體報道時,經常以『貓癡乜乜乜,狗癡又點點點』作為標題。」如今回想起來,張婉雯仍是哭笑不得。
張婉雯在發佈會上介紹新書《那些貓們》——這是她的首本中篇小說結集,當中更收錄第二十五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得獎作品《潤叔的新年》。(吳雅倩攝)
剛剛踏上社運之路,張婉雯帶着巨大的熱情投入其中,心想着社會應會如其所願,迅速走上正確的方向。但現實是殘酷的——媒體的措辭已經反映了當時社會對動物議題的漠然,而「救之不盡的動物、傲慢冷漠的官員、冥頑不靈的投訴者」,也讓她深感挫敗。更糟糕的是,她發現這個城市到處都是無效的溝通,「『談情說理』被淹沒在躁動不安的氛圍中」,叫囂與謾罵將人們分成「非黑即白」的兩邊。她被裹挾其中,成了這個空轉虛耗的一部份。「退一步說,即使贏了口舌之爭,又是否等於改變對方?大家都知道事情沒有這樣簡單。」
為此,她選擇停下腳步,反求諸己:「我看到人性的狹隘,也看到自己的幽暗。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滿腔仇恨……在人群中我依舊站在高處振臂疾呼,然而背地裏我知道自己每一次都在透支自己,以負能量作燃料。然後就是耗盡了。」她告訴自己必須學會排遣內心的憤怒,否則便和她所恨惡的對象沒有分別。於是,她退回到「文學」的世界,想在寫作中發掘更多的可能。
收錄在《微塵記》的小說《明叔的一天》,某程度上可以視為張婉雯對這段參與社運經歷的回應。主人公明叔是小雜貨店老闆,兢兢業業地做着小本生意,秉持着「凡事有個限額」的處事原則,對社會保持着「香港地就是這樣」的態度,逆來順受。小說有一幕是他的兒子約他吃飯,他心裏當然高興,但一聽兒子要上街遊行,明叔始終擔心,在他看來,「有工作,有飯吃,便好。政客,都是搞事出風頭的。」
《明叔的一天》獲第36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評審獎,香港電台將小說搬上大熒幕。(視頻截圖)
「我自己做動物權益做了十幾年,但我做這些事情的同時,我的家人和身邊的朋友是否知道我在做什麼?他們是否知道我在不滿什麼、吵什麼、忙什麼?如果他們不是太清楚的話,那責任是不是在我這邊呢?」張婉雯說,「透過這段父子關係,我想講的是他們是關心對方的、愛對方的,但他們並不了解對方,這是兩代人普遍出現的情況。」
故事中,明叔希望兒子星期日留在家裏,為祖父的生忌上一支香,但又不想開口讓兒子有壓力;兒子雖然也關心他,但也不想費唇舌說明為何要去遊行。「我覺得華人社會都傾向這樣。因為華人社會的教育向來都不鼓勵講真話,不鼓勵真誠表達。」張婉雯聳了聳肩,繼續說:「這也是我為什麼常常鼓勵學生寫自己喜歡的東西,寫自己真實的經歷和經驗。」
上文節錄自第171期《香港01》周報(2019年7月15日)《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個時代 張婉雯: 衝突之後,我們會回到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