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2021/11/21
11月9日警察被野豬所傷,漁農自然護理署3日後宣布定期捕捉及人道毁滅在市區出沒的野豬,而且很快便行動,在南區深灣道捕殺7隻野豬,掀起社會譴責聲,facebook專頁Anson's Wildlife Photography(IG:anson.wildlife)出帖,用科學說話,提出「野豬好可愛,點解要殺野豬?」以外的另一個生態角度,分析漁護署決定不合理,不過都有留言質疑老鼠也不主動攻擊人,為何滅鼠?版主Anson Tse在英國修讀動物學、海洋學,現於香港從事海洋生態研究工作,延續網上討論,他提出如果焦點在人與動物的衝突,而非生態管理角度,爭議便難以平息。
Anson在帖文中提及野豬「是香港生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尊重牠們在香港的生活權利,但由於牠們的頂級獵食者如華南虎已消失,野豬數量若超出生態系統的負擔能力(carrying capacity),就會對生態產生負面影響,人為控制如絕育及人道毁滅或是幫助維持生態健康的方法,但人為干預需有詳細研究,監測野豬數量、以科學方法評估絕育成效等,以及將數據公開透明向公眾交代,決定才更令人信服。
對照6月文件 措施轉向應公開透明
他細看立法會環境事務委員會6月28日關於野豬管理計劃的文件,「看這份文件,提及很多改善措施,垃圾桶改善、又叫人唔好餵,並稱60%的野豬黑點問題已解決或暫時解決,避孕中長期亦應會有成效,這只是6月的事」。漁護署當時交代在2019年調查過野豬數目,初步推算全港郊野地區有1800至3300隻野豬,2019至2020年度將注射避孕疫苗或絕育手術的計劃恆常化後,「約190頭及160頭分別接受了避孕疫苗及絕育手術」,亦將超過610隻野豬搬到郊野,而放置新設計垃圾桶的試點,野豬滋擾情况有顯著改善。但文件亦提及會對高風險野豬作「人道處理」,和研究會否將慣常在繁忙市區出沒的野豬納入這個類別。
Anson認為當中政策跟如今措施明顯有轉向,「被人見到好似突然跟之前所做的不同,它(署方)所做的不一定錯,但問題不夠公開透明,其實關乎動物的議題通常都很有爭議性或很複雜,現在就給人無彎轉、無得討論的感受」。翻查10月12日立法會食物安全及環境衛生事務委員會會議報道,當時因有八旬婦在9月底被野豬傷至骨折,漁護署長梁肇輝回應議員提問稱最近情况反映措施不是完全無效,但「追不上野豬落來的情况」,檢討是否將常到市區的野豬「不是搬遷,而是移除(人道毁滅)」。
Anson說漁護署停搬遷及絕育計劃「很可惜」,「避孕恆常化一兩年,時間好短,以千幾至3千幾這樣的數量來說,未能看到什麼,直接變成見到就殺,觀感便不好,這應該是以科學為基礎的政策,不是純粹以人與野豬的衝突的角度解決問題」。
野豬屬香港原生物種 如原住民
「這本來是一個好的契機,本身社會好少關注貓狗以外的生物,大家關心牠們是好事,不過有些人或會將平時對貓狗的argument放在野豬身上,而野豬是本地物種,在生態管理來說,其實是不同的。」在為老鼠「抱不平」的網友留言下,他說過原生動物與外來動物之別,「因為在生態系統內,原生物種(native species)是有牠在大自然的崗位,或叫niche,不過貓狗不屬於這生態系統一部分,是由人引入的,如果在野外出現,就會叫做入侵物種(invasive species),會影響到本地生態,如台灣就有流浪狗咬傷穿山甲造成威脅的問題,不過野狗這個問題更敏感,因為大家對貓狗是再愛惜一點」。
「從生態管理角度,老鼠、貓、狗都是引入物種,豹貓、果子狸、野豬等是原生物種,即本身存在的本地品種,而生態學的最終目標是提倡生物多樣性,這些本地品種是我們想keep的,而非本地品種進來可能會殺掉本地品種或爭奪資源,就會產生問題。」記者問,這是不是有如原住民的概念,大家都會有共識應該保護原住民的生活環境和權益?他雀躍答:「你可以咁講,就像原居民本身適應了環境,住得好哋哋,突然有外來的人搞亂晒個場。下次都可以嘗試這樣跟人講,我們常講生態學的字詞,大家可能不理解,要用貼近正常人的方法講。」他續說,「動物在生態角度是有分高低的,原生動物地位高些,非原生動物是不應在這生態出現,一入去就會破壞原本的秩序,盡量不被牠們影響到生態系統,所以有地方會選擇把這些物種殺掉」。因此為免出現野貓、野狗,「最好領養晒返去,唔好再買貓狗」。
亦因此當說到很多地方都殺野豬不搞絕育,當中情况也有不同,「在美國、加拿大,野豬是引入品種,而日本則是原生」,日本較近似香港情况,「但在日本最大問題是野豬會搞到農產品,香港則因農夫太少所以(這問題)講唔起」,野豬繁殖率高,一胎可生4至6隻寶寶,每年可生兩胎,因此數量上升很快,「有說法就提出減少1至2歲雌性的數量」,亦有日本研究提議給大自然更多空間,並將人及野生動物活動空間劃清界線。
殺豬考慮細節 需研生態負荷量
即使要殺,也有細節考慮?「對,很多細節可以定,而非沒有系統去做又不知成效」,這是他認為漁護署應公開更多數據、資料的原因。條數是否好簡單,只要知道野豬在什麼數量對生態是健康的,再以此為目標控制?「問題是我們不知在香港的健康數量是多少,漁護署應該嘗試做研究,看生態系統承受到幾多野豬。」公式如何定?「這個我都不敢講,要做研究,不同物種有不同做法,如森林要可持續繁衍,野豬會把植物食到生境開始變差,就是太多;或參考一些有野豬天敵、生態系統成熟的地方,野豬數量密度幾高。」
看Anson的專頁,雀鳥照片最多,但正職卻是海洋研究,碩士論文寫的是白海豚,今次卻為野豬寫評論分析,他笑說自己「雜食」,在英國讀書時培養出生態拍攝的興趣,除了帖文所附的野豬照,昆蟲、魚、蛙、蛇,幾乎什麼都拍,「英國很多人的家有bird feeder,會放入雀粟加堅果引雀仔去食,我那時會去拍,其實是不好的,英國有研究指出這會影響來吃的鳥類數目增加很多,反而不來吃的得到更少資源,數目會下降」。
開專頁是因為他想告訴更多人知道,「香港係有生態」,攝影雖是業餘興趣,但這個20多歲的年輕人一樣投入,還拍片教育雀鳥愛好者勿誘拍,以食物吸引鳥兒停駐,不僅令牠們不怕人、吃進沒什麼營養的東西,有些人以牙籤、針把食物定在樹枝上,更危及牠們生命,「純粹自私為影『爆框』相、數毛相,要每條毛都數到,用盡所有手段為得到一張相,我會很不齒」。
「大家對動物的愛以一種錯的方法展現出來。」問他會不會看網上的貓狗可愛片段,他倒不太看,既因自己沒特別喜愛貓狗,亦因作為「生態人」,他會聯想起棄養動物在野外衍生的問題,「這是人的問題,不是貓狗。貓狗沒有錯,錯的是人把牠們放到野外」。在野豬問題上,有一種看法是動物本屬大自然,我們入侵了牠們的地方,不應趕絕,但Anson反思這份「愛」,「問題是我們已做錯了,就要承受後果,原本一個好好的環境,野豬、華南虎在香港一直好開心,問題是我們令香港的華南虎消失,野豬由原本不是問題變成一個問題,這是人類的錯,我們有責任解決這個問題,最理想的保育當然是生態各樣好完美,但現實是我們已令生態改頭換面,已不是我們不理就會好好發展,而是需要管理,有問題出現是需要人為介入,才達至保持生物多樣性的目標」。
如何共融才幫到自然?
他不會排除人道毁滅作為介入的一種方法。殺動物很殘忍,但我們有否多想一步,想保護動物的生命,每一條命都留下來了,然後怎樣?「說人與自然共融,問題是如何共融,才真的幫到自然?有時要做的不是情感上的決定,而是科學上的決定,貓狗好可愛,大家好鍾意,都好make sense,大家都不會想殺、捉走,現實是野外貓狗易受傷,亦會有傳染病,這些是我們要面對的。」胡亂餵飼、破壞生境,大自然畀我哋搞彎晒,若到了要控制動物數量保護生態的地步,也是人類要承受必要的痛,「這是我們自己攞嚟,要承受番呢個錯」。
眾人聲討漁護署,同時亦有人批評倡議不殺野豬的人是「針唔拮到肉唔知痛」,他對漁護署有個建議:「公共政策好多時是一種協調,會否可以達成一個兼顧動保、農業/人及生態管理的common ground?例如減少不同年紀、性別的野豬有不同效果,政府能否統計絕育加阻止餵食的成效,剩下來有需要獵殺的話,就看最少殺什麼年紀的野豬才有成效?」
帖文惹質疑 喜突破同溫層
問他撰分析文的初體驗引來質疑,會否感到委屈?他反而說很高興,「follow我的很多都是生態人,他們會認同、分享,我覺得有人罵是好事,證明突破到我的echo chamber,別人說我為何浪費力氣去拗,我覺得唔係,唔係同佢拗,我的目標不是改變他的想法,而是讓不確定想法的人看到;也想不認同的人會看,如果唔係就好似圍威喂」。他強調只是提供多一個角度,原來在他心中,並沒認為自己就是提供「正解」的權威,「可能我本身因以生態多樣性為先,做一個合乎邏輯的推論,覺得野豬某程度上殺是合理,但有人可能基於好愛動物,推論不應殺,也不一定有錯,為何這個世界一定要生態行先?沒有一定正確的想法」。
記者笑,這是哲學討論了,他坦言:「我以前覺得科學一定對,動保一定錯,但睇得多哲學就覺得,有些事不止一個角度。」問他想法從何來,他想想也許是讀書考試時陪伴他的港台節目《午夜講場》吧,「雜食」喜好不止跨越動物品種,也跨越不同範疇的知識,Anson提到好青年荼毒室、本土研究社,似乎都是這個香港後生仔的養分,其實從事環境保育工作,裏面有他的承擔,「我覺得現在自己所做的更重要了。當公民社會愈來愈脆弱,環保議題都是公民社會一部分,這方面繼續做,也是保持社會有討論空間」,所以野豬爭議,他覺得能有不同意見交流,才能保持社會多元,而不是只剩殺與不殺的二元討論。Anson追求的多樣性,看來既在生態裏,也在人與人的思想看法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