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g Pao Daily News C06 世紀 |1386 Character(s) |2021-12-16
殺馬跟殺野豬是兩件事。野豬性野,萬年以來人類始終無法馴服,而馬兒則老早是牲畜。人有時說,馬兒是我們的朋友——這不過是人類圈養動物的美化說法。實情是人以「牲畜」統稱被馴化後的動物,卻用「畜生」來辱罵他人品格低劣。自古人禽之辨的人類倫理思想就深植在我們的文化裏,哲學一點說,人以動物為「他者」去辨認自己是誰,在這一骨節眼上,人老早就想:將「他者」放於野,不如將之收於牧場裏吧。於是人學懂了畜養動物,還口口聲聲說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以示人類的慈愛和寬大。
人道毁滅只是較輕的殘忍
那麼,為何還會有將動物「人道毁滅」這種事呢?馬場賽道上發生意外,我剛好在茶餐廳裏喝熱杏霜。電視機裏現場播放,先有一馬仆倒在地,連帶尾隨幾匹也人仰馬翻。茶餐廳裏幾名男女馬迷驚呼起來,連聲道:「慘了,慘了!」我有些擔心人和馬兒有否大礙,但心情自跟這幾位馬迷不同,他們肯定對馬兒和騎師都相當熟悉,關切之情應攙雜了不少個人情感,而不止當馬兒是單純的賭具。不料半天以後,新聞來報,意外中有兩匹馬兒要「人道毁滅」了,具體原因沒說,只依慣例道:牠們「受傷過重」。
再說一遍:「人道毁滅」只是程度較輕的殘忍而已。有人斟酌,馬兒受傷多重才應被殺呢;又有人質疑,放棄治療傷馬,全然是經濟考慮,如果馬兒復元無望,日後不能再出賽,治療和飼養都只是浪費金錢,殺了倒乾手淨腳。亦有報道說,馬匹「人道毁滅」的個案年年都有,牠們死後,據說會被肢解,再扔到堆填區裏去。乍一聽,令人不安;但轉念你可能會想,不這樣,又可以怎樣呢?
我的想法比較單純:將馬當馬,不要當牠們是工具。
「自我」與「他者」
在畜生被人類圈養成牲畜之後,人類絞盡腦汁要把動物榨乾榨淨。「食用」和「作為勞動工具」是石器時代的牲畜命運,及後人們又把動物作娛樂。古希臘時期已有賽馬活動,到了古羅馬更盛極一時。在中國,西漢《鹽鐵論》中已有「戲弄蒲人雜婦,百獸馬戲鬭虎」的記載,就是以禽獸作雜技表演的雛形了。日後我們將「circus」譯作「馬戲」,即以此為典。恰巧的是, circus 的起源正正可追溯至古希臘賽馬,只是到了18 世紀的殖民時代,歐洲人在全世界搜括了各種在歐洲中心主義者眼中的「珍禽異獸」和「奇人異士」,再架設一個巨型流動帳篷,就成了殖民時代的「他者奇觀」 。
以「殖民」作為人類圈養動物的隱喻,可圈可點。文明大勢,殖民者讓被殖民者自決命運,人類也按照啟蒙理性的思路,發展出動物權利(animal right)的倫理學。當中論證複雜,但簡言之,就是一個類似後殖民理論思維:我們先要放下自我中心主義的迷思,但又不是另走極端地以「萬物眾生皆同等」大而化之,而是幽微細緻地思考「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差異、距離,以及共存方式。
一個馬迷會因愛馬要被「人道毁滅」而感到悲傷,但馬會卻無意在執行「人道毁滅」的同時,檢討其中的倫理問題。近年世界各地的馬戲團已陸續放棄動物表演,香港海洋公園也不再有海豚跳圈表演了,其中理據,稚童也懂:別讓動物在訓練和表演時受到不必要的痛苦。賽馬之中,馬兒有多痛苦呢?按子非魚的邏輯,人類不會知道,但至少我們可以想像:馬兒肯定不想被殺。「到底馬兒傷得有多重才需要被『人道毁滅』呢?」這問題可能並非最重要,以下問題才是根本:「既然我們不要再看動物馬戲和海洋劇場,為什麼還要看賽馬呢?」當然了,沒賽馬,馬會就沒錢搞慈善了——這問題,確實相當難纏。
文·鄧正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