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日星期三

野豬必須死:一夜推翻先進野豬政策,然後重回殺戮

2021-11-30

原文連結在此 :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11130-hongkong-govt-hunting-wild-boar/invite_token/tydBDYFxhJ/?fbclid=IwAR2C3IxUDzg_hjnBpMOTCBJ-TUE62LmV8LnkWbctMUCWjAj0JdLXkNOGKHg

輔警遭到野豬襲擊後,港府上下對野豬窮追猛打,更一夜誘殺七隻野豬。香港原本沿用最先進的野豬政策,為何突然倒退

20211117日,香港南區深灣道,一隻野豬站在馬路的中心。攝:林振東/端傳

在那個死了七頭野豬的夜裏,記者們在警察架設的鐵馬之後,竭力眺望百米開外的殺戮。1117日,漁護署與警方在香港島南區的深灣道,一個野豬頻繁出沒的「黑點」捕殺野豬。在只餘鴉雀低鳴的靜寂公路上,在警方的指示下,沒有人能接近現場,只可在鐵絲網與漆黑的山前靜候。

須叟,一隻細小的野豬跑進山與人之間的界限,在公路上亂竄。「回去呀豬仔,快啲走,不要過來。」人羣中倏然響起這麼一句。小野豬似是聞聲知意,立馬竄回山野。這邊廂的牠躲過一劫,那邊廂的同類卻無這般運氣。兩頭一大一小,被漁護署人員投擲的麵包所引誘而「進入市區」的野豬,小的在身中麻醉槍後瞬即痙攣倒下;大的在數分鐘的掙扎後,最終後腿無力而翻倒。

在工作人員搬走野豬那一刻,山中傳來數次短促的嚎叫聲。今夜,共七隻野豬遭漁護署誘捕,然後人道毀滅

119日,一名輔警在北角遭野豬咬傷左小腿。三日後,漁護署即落實捕殺市區野豬的方案,計劃每月出動五次,更不排除重啟野豬狩獵隊。自2017年開始,漁護署一直以捕捉及避孕/搬遷計劃管理野豬;香港郊野公園亦多次將野豬卡通化以製作廣告,呼籲市民保護山林。是次消息一出,引發社會嘩然,紛紛指責政策大開倒車。

提到這次政策改變,上至香港特首,下至漁護署及警方,都以「市民安全」為說詞贊成捕殺。有傳言指輔警遭野豬襲擊受傷是轉捩點,警務處處長蕭澤頤表示,警察不曾向漁護署施壓。然而,對於香港野關注組幹事黃豪賢來說,實在難以撇清兩者關係:「似乎因為發生了這件事,有個180度的轉向,亦都將一個很急速、很極端的手法,一次過冒住廣大市民的反對聲音去推行的時候。很難說和這件事無關。」

 2013年,時為公民記者的黃豪賢,在大埔隆亨邨採訪野豬狩獵隊的行動。在那條通向山邊的路徑上,他看見一隻花貓,也第一次看見野豬。他本以為,野豬會將花貓粗暴撞開:「但原來不是的,牠好善良,用鼻輕頂貓身。大家好和平,花貓讓開一條路讓牠行。」那年,黃豪賢在周邊街坊的聲援下,成功阻止了狩獵隊的槍口,亦成立了野豬關注組。

2021年的結局不若當年,黃豪賢衝進了警方封鎖線內,嘗試將野豬趕離漁護署人員的槍口,終被警方制服並帶離防線,他只能情緒激動地呼喊:「剛才野豬有沒有衝過來撞你呀?不要再妖魔化野豬!」

野豬倒下,問題猶在。野豬與人的關係,絕非殺與不殺這般簡單;日常相安無事,亦不必然等於人豬共融。也許,在城市發展的洪流之下,所謂平衡共存的可能,在狩殺以前早已不復存在

捕殺野豬有科學根據?

「野豬傷人個案有明顯上升趨勢」是漁護署改變政策後,最常提到的理據。漁護署助理署長陳堅峰聲稱 ,捕捉及避孕/搬遷計劃追不上野豬的繁殖速度,難以處理野豬滋擾問題;由2018年開始至今年10月,每年平均發生8宗野豬傷人個案。特首林鄭月娥亦加入論述,表示政府有責任保護市民安全。

端傳媒翻查資料,由2015年到2019年,野豬出沒或滋擾的投訴個案的確呈上升趨勢。不過自2020年開始,數字已稍有回落。至於野豬傷人個案,雖然每年數字亦有上升,但一直都維持於個位數字,直至今年11月方上升至17

黃豪賢認為,上述數字未必能反映現實。他表示,只要市民見到野豬,再向漁護署通報,即使野豬並無造成滋擾,署方亦會歸納為一宗「出沒或滋擾的投訴個案」。而根據2019年立法會文件,漁護署就曾表示,大部分野豬傷人個案源自野豬受人驅趕所致。值得留意的是,若市民發現野豬後因受驚而跌傷,亦會被計入野豬傷人個案。

黃豪賢無法完全排除野豬傷人的可能性,但強調數據的詮釋權一直掌控於政府手中,「這些傷人(數字)亦沒有反映到究竟人有沒有挑釁野豬......政府報告就完全抽空了內容,簡單化說牠攻擊人,是完全不公道。」

撇除定義不清的個案數字,漁護署於2019年曾開展研究,利用紅外線相機定時收集數據,推算全港有18003300隻野豬。這個數目算多還是少呢?龍虎山環境教育中心項目主任及資深導賞員杜振南表示難以評斷。「(研究)沒有說是哪一年的數量,之前亦沒有一個野豬數量的研究......究竟香港的資源理論上可以support (支撐)多少野豬,沒有人說過;有沒有說野豬的數量怎樣才算多,都沒有。」

野豬和香港的關係,歷年來時有變更。開埠初年,英國殖民者將狩獵文化帶到香港,並無法例規管休閒狩獵。直到60年代,港英政府一度禁止所有狩獵行為。乃至70年代,情況再度變化。前大埔野豬狩獵隊隊長楊佳權向端傳媒表示,當年不少新界的農戶鄉紳,均向政府投訴野豬數量過多,危害農作物;單靠警方的鄉村巡邏隊,已不足以應對野豬問題。「當時(時任港督)麥理浩來到大埔,大埔村民投訴有好多野豬, 影響以至危害農民,麥理浩就決定成立一隊民間野豬隊。」

1981年,港英政府在大埔成立了第一支民間野豬狩獵隊;1995年又於西貢成立了另一支。自此,野豬成為了全港唯一可以合法射殺的動物。翻查資料,2013年至2017年,野豬狩獵隊每年平均獵獲40頭野豬。

直至2017年,漁護署暫停了所有狩獵行動,推出了捕捉及避孕/搬遷先導計劃,以絕育取代獵殺。當時,此計劃為全球首例,亦得到香港動保人士的支持。然而,歷年以來,漁護署從未公開過一些有關野豬棲息地、生態習性、對山野及城市影響等等的全面研究。

野豬沒有了天敵,就會無限繁殖?

不論是被稱為開明進步的絕育計劃,抑或現今的捕殺政策,杜振南都無法判斷,這些行動是否建基於嚴謹科學根據:「現時表面上看,香港控制野豬的目的,並非base on(基於)有真憑實據的證據,可能只是有人投訴,他們就要去處理......(漁護署)其實都沒有公開他的資料,好難去評價。」

再進一步,究竟是野豬數量增加了,抑或是野豬出現在市區的頻率上升?香港環保組織「環保觸覺」最近翻查20052020年的航空照片,發現深灣道附近歷來有不少發展工程,侵佔了綠化地帶及郊野邊陲,例如海洋公園的水上樂園等。「環保觸覺」認為,這些工程可能毀掉了野豬原本的棲息地,牠們才需要下山到市區覓食。

「你打開google map衛星圖,你會見到綠色山林的地方,像手指一樣伸進市區。」杜振南表示,當市區不斷發展,以致市區與郊野的邊界縮短,野豬的確有更大可能走進市區:「牠周圍走周圍跑,總會走出來。」

除了資源以及居住空間等因素,大自然通常依靠天敵來控制物種之間的平衡。雜食性的野豬處於香港生態食物鏈中層,其天敵一般為華南虎、大型蟒蛇等。

如今華南虎早已絕跡、大型蟒蛇數量大減,而繁殖能力強的野豬,一年可以兩胎,一胎可有24隻。杜振南認為,平衡一早被破壞了,唯獨食物的數量仍可以限制野豬的數量。野豬雖則是雜食性動物,但山野資源並非無限,「如果沒有人為因素的影響,其實大自然有限的資源,都會令到野豬的數量增長沒有那麼快。」

不過,香港大約有60多個野豬餵飼黑點,市民餵飼野豬的情況在香港相當普遍,亦不時出現野豬翻找垃圾站的情況,「令牠們有額外的資源去繁殖。」杜振南說

失衡的結果,除了增加人豬衝突的可能性,亦有機會對自然帶來影響。野豬覓食時總會用鼻子不斷挖泥,在泥土中尋找植物、昆蟲等。杜振南表示,一般而言,野豬對大自然起著正面作用:「泥土會愈壓愈實,牠翻鬆了泥土,變相讓植物容易生長。偶爾留下了種子,又沒有咬爛,種子就可以發芽,有機會幫助到植物更替。」

一旦野豬數量過多,上述優點或會逆轉。一名不願具名的前漁護署職員向端傳媒表示,只要是鄰近山區的野豬餵飼黑點,周邊土地的植被都會消失,變成光禿禿的黃土。他形容問題非常嚴重:「當挖成這樣時,山石會外露,水份沙石都會流失,有斜坡則容易倒塌。下雨時亦會沖走泥土的養份,會影響到鳥類的棲息地,在地上找不到昆蟲去食,樹木亦可能會倒下。」

這名前漁護署職員和杜振南都不否認,若野豬真箇繁殖過多,人為干預或成必要手段;然而在缺乏相關研究之下,實在難以研判野豬在山野與市區的多寡。

隱沒的議題:農與野豬的矛盾

時間回到漁護署誘殺七野豬前一天。1116日,立法會選舉漁農界參選人楊上進聯同兩名農戶到政府總部請願,表示不反對政府重啟狩獵隊,瞬間引發社會批評。不過,在野豬問題被推上風口浪尖之際,甚少發聲的農戶突然站出來,把恆久隱沒在公眾討論的農豬關係,重新提上議程。

有機農友會主席佘常光是當日有份參與請願的農戶之一,他的農場位於元朗米埔,正正落在山旁。他向端傳媒記者表示,大約在五年前,自己已經看見過野豬出沒覓食,不過「那時候(作物損失)還沒那麼嚴重」

淮山即山藥,是佘常光每年都會種的作物。差不多冬天時節,「淮山的葉子會自動變乾,告訴你它夠成熟了,就是時候收割。」但在最近這兩年,在收成之前就很常會被野豬挖去。佘常光一把抓起泥土上已露出白肉的半根淮山,向記者展示說:豬啃掉兩口就跑了。

野豬進入農田的覓食與挑食,讓農夫付出的勞力與時間敗在一夜間。「今年我種的淮山比較大根,一條大約六七斤,」佘常光說,現在還沒到一月的收成期,「牠們挖斷起碼二三十斤。」野豬屬雜食性動物,吃的東西主要集中在澱粉質豐富的塊根作物。不過,牠們對作物造成的破壞不僅限於此。

農夫周思中今年第三年在元朗八鄉種米,每年兩茬。但在年中收割早茬米時,野豬已經破壞了一半的收成——野豬不吃米,但為了吃泥土下的蚯蚓等軟體動物,會把植株給踩得扁扁,同時給米田的防雀網鑽出一個個大洞,雀鳥順勢飛進去把谷吃得一乾二淨。本應在十月收成的晚茬米,也就百分百沒了,「我們連鐮刀都不用拿出來。」周思中沒好氣地說

這兩位農夫都先後提到,野豬來襲是近兩年才頻密發生,「幾乎任何產區都有野豬的消息,」周思中感覺,「這是所有種田的人都在面對的事」。佘常光形容受影響的農戶大概有七八成,「特別是山邊地區」。

端傳媒翻查立法會文件,發現至少從2006年起,已有不少議員向政府詢問有關野豬對農民滋擾的問題。但漁護署多年來,僅僅建議農民安裝電圍網或紅外線感應照明系統阻嚇野豬。雖然電圍網設備包含在漁護署向農民提供的三萬港元「農場改善計劃」當中,但對於農夫來說,有補貼了一定會先選購買農機,最後才會想防衞農田。

此外,電圍網也存有一定危險性。佘常光說,近年香港流行登山,不少人經過農場也會順帶買菜,「那他們不小心絆一絆,農場的人就要負責任了」。周思中提出更實際的問題——裝了電網的位置難以用機器打雜草,進一步說,野豬衝擊力實在太大。一隻成年的野豬體重可達250公斤,「如果有一隊野豬,牠們整群衝過來撞電網,可能最先電到前面的豬,但是牠們的衝力完全可以將整排網摧毁。」

多年來,漁護署無法切實回應農夫的困境,之於農夫的感受,是傳統農業一直都不被政府重視。像是現在人道毁滅政策,也是在市區發生問題後才急轉彎,「我們鄉下的、郊區的人命就不值錢。」佘常光自嘲道。

一場場自救行動在各農場相繼展開。佘常光拿來以前豬場用的圍欄,擋在田的四周,又在田邊放了張床,晚上就睡在那兒守候,見豬就趕。周思中決心更大一些,他和農友們買來不易變形的瓦板、鋅鐵板,在田的周界每隔七呎打下鐵通,「盡量打深」,再把鋅板修緊在上面,往上再釘上一重硬鐵網,建出一個防豬長城,「九成是防牠掘地,一成防牠跳。

但這筆開支對農夫來說一點都不輕鬆。像周思中買料就花了過十萬,「光買螺絲鐵線都可能買了三千」,還沒算上作物的損失與時間成本——「你知道今年秋天天氣多麼的好,如果時間拿來種東西,又沒野豬的話,大家心情應該會好愉快,」如今「一來一回,真是好吐血。」周思中說。

獸醫:人道毁滅野豬,真有人道在裏面?

於是,重整狩獵隊或有目標性地進行人道毁滅的聲音,也在農民間再次泛起。正如楊佳權於2003年曾一度退出狩獵隊,後來又因為沙頭角農民常反映被野豬擋路無法回家,「指揮官就說,你不如回來幫手吧!」

如今野豬頻密出現人前,範圍也早已不再限於農村郊野,看似漸增的傷人數字,構建了漁護署捕殺的理據。但對於何來來說,人道毁滅從來都不應該被視為解決人豬衝突的方案,「獸醫是動物醫學專業,醫學本身是一個要對生命負責的專業,並不是行政(管理)專業。」

現時,為動物注射麻醉藥並進行人道毁滅的過程,必須由漁護署認可的持牌獸醫執行。反對的聲音,也在一眾獸醫業界中爆發。19日,一班獸醫學生發起聯署促請撤回捕殺令,指署方的決定「無疑剝削野豬最基本的生存權利」。何來更形容,該決定是一個致使獸醫「專業淪陷的表現」——獸醫沒有權力,對不是病危的動物進行人道毀滅。

過去三年,獸醫謝裕輝一直與漁護署合作野豬絕育及遷移行動。在捕殺令推出之後,他在Facebook長文寫道:「有同事問我會不會續約做 culling (捕殺)野豬?」「No.

他與何來都共同提到,執行動物人道毁滅的一個重要指標——傷勢嚴重。

17日晚上,端傳媒記者在七野豬被捕殺當天到了現場觀察,眼看中了麻醉槍的豬隻會先痙攣後無力,最後倒地。而按謝裕輝的經驗,有部份豬隻會受驚逃跑,滾落到山坡或引水道受傷。如果傷勢嚴重,就會先轉送到嘉道理農場檢查跟進,而同時,漁護署也有權指示醫生進行人道毁滅。

不過,謝裕輝一直堅守的是,「沒有盡力過,或給機會牠們(活下來),我絕對不會人道毁滅」。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執行過。一直到現在,在獸醫救與殺的角色轉變得突然且劇烈的時候,他毅然拒絕續約合作。

「我覺得不是人道,感覺不到有什麼人道在裏面,(捕殺)又不是幫牠們遠離痛苦,又不是公共衞生嚴重事件,」他在接受網媒訪問時截斬釘鐵地說,不續約,「沒有東西要考慮。」

社會正陷於一片對捕殺決定的憤怒,何來鑽進更核心的點,執著於人道毀滅正當性以及更深遠的問題。「若果我們不在這裏執著正當性和合法性, 將來不知有什麼人得到政權時, 就可以用醫學去處理一些不需要對生命負責的工作。」她為署方的處理手法留下這樣的一個註腳。

「絕育已經是一個很前的想法、好先進、世界首創,但我覺得這個想法是好的,」杜振南說。從歷史一路走來,由解散狩獵隊到推出絕育計劃,市民對野生動物的關注與包容程度逐漸提高,人道毁滅顯然不是處理動物問題唯一且最佳的選擇。但站在以人為本位的動物政策面前,往往在問題出現以後,處理動物本身就是最快捷的方法,「因為獵殺好簡單,不需要思考。」

這個問題,也不只出現在香港。澳洲近年就出現過一場場清理袋鼠行動,以減低數量過多對生態的威脅。杜振南說,當生態失衡時,的確存在人為對自然介入和干涉的可能性,當中不排除人道毀滅。

但在一切進行之前,「我們都想知道,首先香港對野豬的承載力是多少?基於香港現有野豬數目,然後定一個好清晰的目標、每次要獵殺多少頭,或者每年要獵殺多少才達到要求。」杜振南強調,「所有事都要有科學根據去做。」

上述的種種數據,漁護署一直付之闕如。前漁護署職員表示,由於香港地勢變化極大,「和外國不同,香港可能平地向前走100米,就會變成斜度50度的山坡」,所以要推算出概括的承載量數字,存有一定困難。不過他聲稱,除了野豬數量以及大致的出沒地點之外,以他所知,漁護署未有積極推動更多野豬相關的科學研究。

「你是為了控制野豬數量,去獵殺一定數量,還是純粹有人投訴你就出門獵殺?」杜振南說,以前都沒有一個具體的數字去支撐。那麼,在資料近乎空洞的狀態下毅然進行捕殺,他認為「在生態角度上,不是很講得過去。」

「最應該絕育的,是那些餵飼者」

綜合多方媒體報導,不少市民都認為,野豬並非如漁護署及林鄭所說,會威脅市民安全。杜振南亦指出,野生動物一般怕人,「一般來說,野豬見到人,若果各不相干,就沒有什麼事。」居於南區的楊上進,亦承認曾在市區多次遇見野豬,過程相當和諧。

香港市區與郊野邊陲幾近重疊,所謂邊界,僅為人類的概念。何來質疑,漁護署稱只會捕殺進入市區的野豬,試問野豬又如何知曉自己已經越界?「你要動物遵守人的概念,本身就不可行。這條邊界不是規管人不可以越過,而是規管動物,動物跨過這條線就要死,這是一個暴政。」

何來強調,善待野豬,不等於「人類化」野豬。黃豪賢亦表示,他不是要鼓勵市民待野豬如貓狗般餵食撫拍。共存共融的本質,有時不在於互相溝通,而在於互不干涉。然而,有些矛盾,似乎已非不作干涉即可化解

「人和野豬的共融,是在於生態平衡,即野豬維持穩定的數量,而且生活在他們本應生活的山林裏。香港能否做到?老實說,做不到。」杜振南表示,站在生態角度,只要人豬出沒的環境出現重疊,某程度上已是一種失衡。不同於貓狗,野豬在歷史上,並非慣於與人共存的物種。

在覓地已是香港政圈主流聲音之下,市區的擴張不會停下,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亦只會越見狹窄。再進一步,假設奇蹟出現,特區政府從根本重視動保工作,在城市規劃層面,建設有利於野豬居住的城市空間,杜振豪認為,仍難以談得上是生態平衡:「最緊要自給自足......提供一個人工的環境給牠,公園、生態圈,亦不太算是生態平衡。」破壞既成,命運已定,人豬共融的可能性,也許早已消失。

幾乎所有受訪者,連同漁護署也提到,人們最能做的,是不要再餵飼野豬——野豬有一定記憶力,若多次下山均無所獲,自然會回歸山林,人豬之間的衝突,按理亦會減少。

道理如此,現實推行卻困難重重。被問及如何阻止市民餵飼,前漁護署職員坦承無力:「最大問題,市民餵飼是沒有犯法的。」目前,香港規管市民餵飼野生動物的法例,是《野生動物保護條例》第170條,有關禁餵區的規定。條文指明,部分部野公園及山野為禁止餵飼野生動物的地點,違例者最高罰款1萬元。然而,現時野豬餵飼的黑點遍布香港各地,這條1999年發布的條例,卻並未更新禁餵區的定義。

「野豬隊沒有權力執法,只能找食環處的人。由於是跨部門,一年可能只有數次共同的operation(行動),然後以亂拋垃圾為由,罰款1500元,根本沒有用。」他直斥,相關法例完全與時代脫節,偏偏私下餵飼,卻是野豬問題的根源。

收到漁護署宣布,由絕育變為人道毀滅野豬的消息時,這名前職員只感痛心:「一來覺得白費心機,二來,我們從來都不想殺死無辜的豬。」他表示,當時野豬隊缺乏資源,成員不多於30人,只有兩架貨車,但凡有野豬通報都需要出動,工時由早上8點去到凌晨一兩點,「想租多一架車都不行,但我們做了新的籠子,本來是想對豬好一點,內部加裝了海綿,讓牠不會撞到鼻,運輸時也可舒服一點。當然,現在功用不同了。我們沒有一個人想這樣。」

對於漁護署這次的改變,他認為是一個魯莽的決定。「由只是絕育,沒有立法規管餵飼,漁護署沒有執法權,直接跳到去殺野豬啦。中間跳了很多步。」以往行動時,他遇過自以為餵飼野生動物等於「回饋大自然、積福」的人,亦有歷經多次勸喻,仍然堅持餵飼的市民。在談論共存共融、處理手法優劣之前,他認為應該從根本入手,改變香港人對野生動物的文化與想法。

「我們曾經開玩笑說,最應該絕育的,是那些feeder(餵飼者)。絕育他們的行為、絕育他們的思想,都不應該是豬,因為豬是無辜的。」他如此總結。

「牠們都是揾食而已」

在野豬來得最頻密的那段日子,一天夜晚,周思中一手執著石頭、一手拿著手電筒下田,打算帶去一些人的氣息。

沒料到剛到田,隔著20多米的距離,就有七隻成年野豬在吃鄰居田的玉米。他一手電筒照過去,野豬們猛然轉頭,在白刷刷的光源下,牠們眼珠反射光,瞳孔全是白的,「我真的是害怕」。豬一下子往山的方向急逃,在跑起來的那一刻,「那是一個好沉、好實、好重的聲音」,周思中形容完以後,又再重覆一遍,「其實我是真的害怕。」

不過在當時,一種強烈的情緒也湧上了他心頭:牠們真的只是想出來揾食而已,「牠見到你就走囉。」野豬行蹤隱秘,一般避開人類活動時分在晚上出來找吃。但現在經常出現,「整個勢頭就是要出來搵食」

蕃薯芋頭,周思中都不敢再種了,但野豬還是來,來了就找蚯蚓。「你會看到:喂,牠們其實真的想搵食而已......」照理來說,農夫種田也是為了糊口維生,「其實(我倆)好相似喔。」

事實上,野豬在關乎牠們生死存亡的辯題中並無話語權。近兩星期來,黃豪賢連日接受各媒體訪問,為野豬辯解,臉上的倦容已掩不住。儘管爭議持續不斷,署方似乎並沒有退讓的打算。曾為全球最先進的政策於四年間倒退,黃豪賢坦言無力,但換個角度看,他認為也有得著,「市民尊重動物的聲音比以前大好多。」

「如果不是政治或環境的局勢,我想可能過百萬人上街,藉著此事抒發民怨,但現在我們處於制肘當中。」他說。

殺豬過後一天的傍晚時份,野豬們又開始在城中出現,走上馬路行人道,邊走邊用鼻子探食。找到了,就再次返回山上林中。野豬來回在城郊折返,受到的威脅亦不僅是捕殺風險。25日,北角一隻野豬頸部卡在行人路邊鐵欄,救出後亦因傷勢嚴重被安樂死。

「我們的責任,是要令馬騮做返馬騮,貓頭鷹做返貓頭鷹,野豬可以正確地做返野豬,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野豬變成流浪狗。」何來說。

(註:立法會選舉漁農界共有兩名參選人,另一名為何俊賢。)

端傳媒實習記者陳欣陶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