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8日星期一

撚雀 鳥語茶香 也文也武

《蘋果日報》,2015/8/30

清晨6時,70歲的李伯已捧着愛雀,來到大帽山山腰的端記茶樓。茶樓老闆曾伯正坐在二樓吃排骨飯,兩人相識二十載,卻仍不大「啱嘴形」,打聲招呼後便各自飲茶等老友。另一邊廂,牛池灣村的新龍城茶樓內,91歲的林伯掛好雀籠、開好茶,老闆利哥說林伯已幫襯二十餘年,每朝也和雀友打躉三小時多。它們都是香港僅餘、仍然讓雀友聚腳的茶樓,老闆堅持守護玩雀品茗的茶樓舊貌,讓這抹人情風味在我城繼續留香。
藝人李我在個人著作《李我講古》中說過,三十年代他還是個小朋友時,閣麟街兩旁都是賣雀仔的店舖,後來被投訴污糟兼阻街,店才陸續搬到永吉街的得雲茶樓附近,品茗賞鳥的風氣由此而生。那時候隨手一個竹籠、隨意撈捕一隻野雀寶寶,再順便將飛上門尋仔的雀媽媽一同關起飼養,就是庶民的樂趣。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養雀潮登上巔𥧌,品茗賞鳥的熱潮亦隨之盛行,「高陞」、「得男」、「三多」、「富陸」、「雲來」、「龍鳳」等茶樓在港九遍地開花。今年已62歲的根叔當了半世紀點心師傅,走過多間大酒店的中菜廳和新斗記等富貴名店,最叫他懷念的舊日茶樓內的眾生相,包括雀友們自成一層,清晨起打躉至中午的熱鬧場面。

舊式茶樓 玩雀也分性格

1966年,13歲的根叔入行當點心學徒,每早天未光,樓高數層的茶樓便擠滿魚販、肉販和果販等填飽肚後便要急着回市場開檔的商人。他們一走,座位又瞬間換上白領和工人等打工族,根叔說記憶中客人魚貫出入,勞勞役役從未停,「蝦餃、燒賣、芋角」等點心叫賣聲此起彼落,茶樓主要收入都靠這些低樓層的客人。衝過人群向上層走,撲面迎來一片夾雜鳥語和茶香的空氣,那裏是專屬雀友的樂園。他們每人家養數雀,天天帶不同款的上茶樓,並按鳥種是文或武分開兩邊坐。文雀如相思、黑白和黃肚等講求身材比例與聲線之美,連帶主人亦較富書卷氣息,只會細語,似是怕騷擾愛雀高歌。反觀捧來畫眉和吱喳等霸氣武雀的茶客,打鬥賭錢的殺氣甚重,桌上縱有一盅兩件,但從來不求果腹,就只盼賺對方一筆,有錢的話飲茶也飽。吓,那豈不是蝕錢?「當時每間茶樓都各自有捧場雀友,老闆都會視他們為旺場客,讓每層都座無虛席,從不趕客!」根叔笑着說。

新龍城茶樓:屢被投訴 雀友自成一區

十多年前,根叔因年紀大而被辭退,老師傅遺憾手藝再無用武之地,幸而去年碰上在牛池灣村內經營新龍城茶樓的伯樂張勤利(利哥)。大牌坊下的牛池灣鄉已有200多年歷史,如今鄉已成村,張氏一家於33年前遷入村內兩層高的平房,並在樓下街市經營時裝店、再陸續開粥店、凍肉店和家品店。村內最古老、自1949年起營業的「龍城茶樓」一直是雀友熱門的消閒地,今年已78歲的張爸爸說自己雖為了哥和鸚鵡的玩家,但礙於當時要看檔養家而未曾赴茶樓享樂。去年龍城茶樓易至張家手,由同樣有養雀癮的兒子利哥掌舵,他聘請根叔重操故業,面對政府因禽流感而向雀鳥頒佈驅逐令,這位老闆亦一於少理。「政府叫人『預防禽流感,勿摸活家禽』,讓家雀也一併慘變帶菌者。其實有病的是野雀,家雀根本不會接觸到牠們!」
茶樓在利哥監督下全面翻新,跟舊日裝潢一樣,劃分室內和室外用餐區,外面帳篷下,依然保留數條鐵枝讓茶客掛雀籠。眼見這批老人天天準時攜雀光顧,日復日坐在同一位置,利哥自此風雨不改地營業,對席上眾人的飲食喜好也一清二楚。茶樓曾收過不少食客投訴,指雀鳥骯髒,已退下職場的張爸爸雖盼為家雀伸冤,亦難抗市場需要而數度勸兒子下令禁雀。「所以室內和其中一端的室外座位都不准掛雀籠,遷就不喜歡雀鳥的客人……還接受不到的話,我只好請他離開。」利哥瀟灑地說。茶客中有一位家住西環的伯伯,每隔數天便花逾兩小時的來回車程,來到茶樓聽雀唱歌。伯伯嘴裏說得愉快,卻難免感慨未能與家中愛雀乘搭公共交通工具,「其實我們蓋雀籠的白布天天更換,不知多衞生。」

端記茶樓:雀鳥澡堂 天天都沖涼

談到衞生,大帽山端記茶樓內就有六至七個大小不一的雀籠分佈地面和靠牆桌上,籠內無雀杯,只有一條讓雀站立的桿和籠底積水,原來都是雀鳥們的浴場。旭日初升,70歲的李伯已急不及待提起雀籠,將籠門打開對準「鳥浴室」的門,愛雀隨即跳入內,獨樂樂玩水。「雀仔天天都沖涼,很過癮!」李伯重複說着,邊趁機內外洗刷鳥居和雀杯。陽光照遍這個半露天茶寮,濕漉漉的小鳥回到居所,昂首拍翼。鳥主重新為浴堂注入新鮮的洗澡水,方便下一隻入浴的雀。雀友間的聚會從未約定,李伯說這裏的友誼都建於大家退休的十餘年前,每早見面談雀成了彼此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即將外遊的雀友為免老朋友擔心,總會交代回巢日期;對忽然失去行蹤、久沒碰上的,大家也明白可能已經離開人間。
見證世代變遷的,是這裏最年長的雀友兼老闆曾昭陽(曾伯)。今年已88歲的他是腳下這條位於大帽山腰的客家村落——川龍村的原居民。他的祖先於香港開埠前已從中國河源南下,並定居於此。年輕時他以自家製缽仔糕為生,婚後生了十個小孩,便於1965年將家的底層改成茶樓,增加收入。現在掛滿一室的雀籠,有一半便屬於這位老頑童。天未光,他便將雀高掛,邊聽愛雀們啁啾邊喝早茶。他形容品茗賞雀就如煙癮,迷上了數十年就很難戒掉。茶樓現交由兒子打理,老人嘆下一代皆沒有這股「煙癮」,大概在自己百年歸老後,香港便會再少一間能容納雀友的茶樓。聽着,我不禁環望四周一張張笑得燦爛的老人臉,心中惋惜這即將殞落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