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2013/6/9
小牛送來的時候,直直的躺在手術床上,看來身上有幾處擦傷,傷勢不重。眼睛半張,一動不動,只有四小蹄間中抽搐。我以為是獸醫打了麻醉藥,獸醫卻說牠是清醒的,只打了劑止痛藥。那為何牠不動?獸醫沒有說下去。我摸摸牠前腳兩隻蹄,比想像中冰冷,獸醫認為已經出現癱瘓迹象,要盡快照X光片檢驗內傷,數人合力把牠抱到房間,拍了兩張X光片。我們緊張地等待結果,影片出現在屏幕的一刻,是最令人難以接受的結果:脊椎第十二節骨折。小牛根本沒有存活機會,為了減少牠承受的痛楚,獸醫惟有準備大劑量麻醉藥,讓牠永遠沉睡。
雛牛只一個星期大,還未斷奶,頭上還是茸茸的幼毛,我輕輕撫着,突然的夭折,沉重得令人難以承受。牠可曾嚐過青草滋味?近幾天都下雨,牠可曾享受過頃刻陽光?牠在驚恐中可曾好好和母親道別?可能的話,願牠在永遠的夢裏,沉睡在一片陽光傾瀉的草地上。一族牛,有老牛初犢好幾代,少則十頭八頭,多則二三十頭。牠們祖輩幾十年前原屬郊野的農戶人家所有,可是香港農民大都放棄了耕地,也放棄了原本是「重要資產」的黃牛,變成「流浪牛」。根據漁護署的統計數字,香港流浪牛主要是黃牛和小量水牛,西貢及馬鞍山一帶最多,其次是大嶼山和新界,全港現存超過一千二百頭。
有時我們路過看見牛,感覺牠們總是優哉游哉,在山邊草地緩步前行。事實上香港的流浪牛面對重重生存挑戰,無論打風落雨寒冷曝曬,牠們都無處容身,只任風吹雨打。郊野逐漸開發,適合牠們作為食糧的草地也日漸減少,因為要尋找足夠食物,所以牠們每日步行的距離亦有所增加。人類有時在無意之間,遺下膠袋垃圾,流浪牛誤會之間吃了下肚,輕則消化不良,重則因此喪命。另外郊野有時佈滿銳利的金屬或塑膠垃圾,割損甚至折斷牛腳。由於牛隻每日步行長距離,牛腳出問題會大大影響牠們的生存福利,行動不便亦令牠們難以逃離野狗等動物的襲擊,傷口發炎也會引起併發問題。
流浪牛的最大生存威脅之一,交通意外必定榜上有名。牛群流落荒野,逐草而居,秋冬在山坡上找吃的,夏天近海的草糧就較豐富。由清晨到晚黑,牛群都有習慣的路線,每日定時定候定點出現。可是郊野的建築物越建越多,車路也越起越寬,打亂了牛群的生活節奏,牠們也被迫跨過繁忙的道路,尋找維生的所需。香港約每兩個月就會發生一宗涉及牛隻的交通意外,即使牛隻沒有當場死亡,斷腳或內傷也在所難免,最終很可能只有安樂死一條出路。聽說今次出事的嶼南道,經常有人罔顧安全開快車,甚至有沒有禁區紙的「飛車黨」出沒,懇請警方加強執法,保障人畜安全。同時勸告各位駕駛者,無論在任何路面,請小心駕駛,避免超速、醉駕,關顧野生、流浪動物。將心比己,牠們和我們一樣,是有感覺、懂得疼痛的生靈。
對於流浪牛的存在,間中會出現爭議,有人視牛群為「滋擾」,有時阻塞交通,有時遺下米田共,甚至阻礙發展。可是多數香港人是可愛的,都理解牛群應享有生存權,每次看見牛群在路上,我看見司機們小心翼翼,慢駛繞行,體現香港人的道德質素。毋可否認,牛的祖輩和我們的祖輩世世代代互相依存,關係密切,我們曾得益於農場動物,所以有義務照顧牠們。而中國人的文化情感也教曉我們理解牛的靈性,感激牛對我們的貢獻。無論牠們的淚是因靈性而下,抑或出於自然痛楚,都重複提醒牛和人之間有很多共通點,我們應當給予牠們基本尊重。
鏡頭又回到星期三的凌晨,一大群牛在大嶼山走了一整天的路,累了走到馬路旁休息乘涼,有些索性在路上呼呼入睡。熟睡之間,汽車疾馳而至,牛還未來得及反應,已經被重重地輾過,有牛全身骨折、有牛在車底被勾住拖行至皮開肉綻、有牛當場折頸斷氣、有牛在劇痛中掙扎。混帳的司機不顧而去,剩下凌晨的嶼南道寂靜無聲,隱約傳來苦苦牛鳴。有一小牛躺在其中,母親在旁默默伴隨,陪牠看海邊的最後一次日出。
作者:柳俊江(ryanlau88@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