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4/11 —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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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釣魚,在廿二歲。我技術不精,不常釣,大多空手而回。那一次,我在大浪灣岸邊,竟釣了一尾如手掌般大的魚,我不知品種,卻只知要立時把牠放到水筒內,並開動電子氧氣裝置,讓牠活著;豈料水筒太小,教牠難以動身,唯有怪怪地捲曲著。我無知,更嘻嘻哈哈地把牠帶回室內,良久氧氣裝置沒有電,牠就在那死水中待上一晚;翌日見牠就是奄奄一息,身體發脹,卻吊詭地教牠的扁臉如同胖了起來,嘴角稍向兩邊臉龐彎曲,彷彿含含地笑。
很快,牠就死了,而我對那個「笑容」,良久未能忘懷。可以肯定,我是個劊子手,逃避不了責任!
有好幾年,我近乎忘了這個「笑容」,畢竟牠是小魚,而釣魚是不少人皆愛的戶外活動;更何況,釣魚吃魚,一般會被想作「正常」,還未計各地捕漁業,每日大量捕魚千萬噸計,幾近等閒!如此殺魚,不會有多少人說是罪過。
然而到了「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第十一課,我不停自省的,是究竟如此被視為「正常」不過,為了食用海產動物的捕漁,是否真的理所當然。這個「理所當然」的想像,比前文談及第十課的動物工業農場,現實及感覺更形複雜──因為現實是,海洋佔地球七成面積,而且下水深邃,感覺就似有無限物種,食之不盡。
是故相對工業農場,科學化的作法,可以偽裝人道,逼迫雞鴨鵝豬牛羊在有限的土地上,加速生育,同時強迫餵飼以求長肉銷售;總之農場負責人最後都可辯稱,只要作法能夠減少動物的肉身痛苦,甚至說成快速致死「根本無痛」,大量宰殺就是合情合理,也是工業常規。然而對於海洋生物,任得是無脊錐的蝦蟹貝螺,甚或是哺乳類鯨豚或軟骨魚鯊鰩,林林總總,可離開水面還不是難逃一死!於是乎拖網好,尖耙好,甚或可直插身體的利器都好,用之於捕漁,就似是無關人道不人道,善待不善待,何況海洋似是無盡,遑論暴力!
所以看工業農場紀錄片,除卻是動保人士偷拍所得片段之外,我們大多不會見到「暴力」,甚至還可見線性生產的井然。然而看捕魚紀錄片,我們大多可以見到非常暴力的鏡頭,比如是拖網強行大量/過度將生魚拖出水面,任其長時間掙扎的情境;至於捕鯊工人強行把大量鯊魚拖上甲板,不停揮刀斬頭為求要牠一死,再單單斬取魚鰭(作魚翅出售),而那尚在動彈,頸肢僅有少量肌腱連接的怪異身體,就會被工人一腳踢回大海……看得讓人心寒,但那都被視為「正常」,因為一般說法,就是「冇乜大不了,佢哋魚嚟嘛,一次產卵幾十胎啦!」如此把海洋生物說得「死不足惜」,而且斬勾刺鋸出盡,就讓捕魚片段多出了一種「不畏暴力」的赤裸!
於是來到第十一課,我還是播放了一些血腥暴力片段──比較為人熟知的,是2009年由曾任National Geographic攝影師的Louie Psihoyos執導,聯同海洋保護團體一起拍攝的《海豚灣(The Cove)》,裡頭就有一幕,是大量日本船隊在海中發出聲波,逼迫海豚聚游太町近岸,然後船員無所不用極刺殺牠們,海面由此被染得血紅──連同海豚永恆內彎,如同笑意的嘴角,即便是在痛苦掙扎,都被攝於畫面!不過,歐美澳紐等地的捕殺行動也不遑多讓,比如是網上多見的獵鯊取鰭,漁民如同發狂揮刀,血肉模糊,卻都是高清鏡頭。
對於工業農場,無痛常規就是暴力;然對照之下,捕魚事業,暴力斬殺反是常規──那是人類自十五世紀的歐洲航海史,為海洋生命烙印如此宿命,教人想像無盡,其實至今天已行之將盡。英國海洋保育生物學家Callum Roberts,為此在2009年出版了厚厚的一本The Unnatural History of the Sea,說航海家如何為求尋找陸地,任船隊擱淺及船員餓死的危機中,巧合地食用海中生物保命,而知道海產極盛。以至在十八世紀之後的航海技術,到十九世紀的捕魚科學,二十世紀的海洋脈衝測量,以及冷凍雪箱等裝置的成功發明,都教人相信:既然海洋無盡,而人類又可以去多深有多深,更甚者是要捕得多少就可儲藏多少,那就不怕過度捕魚了。是故魚貝螺可捕,鯨豚鯊可殺,是捕漁業真理,懶理瀕危與生物多樣性的說法。
這本書在2014年出了中譯本,名為《獵殺海洋》──我覺得這個譯名尤其貼切而教人激動,因為它把「海洋」想作成一頭生物,更能強調「牠」被獵殺的真相,而不純粹像英文原名的解釋,僅是「不自然」的歷史。如果,海洋真為一頭生物,或者牠也臉掛笑容──是僅因外觀看來如同在笑的嘴臉,卻又被人瘋狂揮刀拖扯,都「面不改容」!畢竟海洋之大,落在人類自以為廣闊的無窮思海,被片面地想得遼闊而永遠健康快樂,可是事實又正正相反!說到這裡,我就想到太地町的海豚,再想到我廿二歲時釣到的那尾小魚,都面掛「笑容」;如果繼續單以此想像魚樂無窮,就是如我者昔日的無知矣。的確,那是我們人類對海洋想得太少,又想得太多──誤認深水無限,只會欲求豐收,然後人笑魚笑,以為同樣開懷,其實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