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新地》,2013/1/22
一頭拉布拉多犬默默地同行、領路。眼神脈脈流露溫情。
失去視力的主人,把代表「正在執行任務」的導盲鞍解除,一身金毛的Deanna一躍而起,送給主人一個濕淋淋的熱吻。
過去二十年,Deanna的主人曾建平承受逐漸失明的打擊,他把衝擊化為幫助其他視障人士的動力。「沒有視力,不等如一切都完了。普通人有十元,我們不過是比他們少一兩元,一個人不應只看到自己所失去的一兩元,而應看到自己還擁有八九元。」他說。
世襲導盲犬
全世界現在已有超過2萬隻導盲犬服役,主要品種為拉布拉多犬、金毛尋回犬和德國狼狗,其他還有邊境牧羊犬和貴婦狗。
導盲犬講究血統,祖先必須有導盲犬血統,牠們從幼犬開始已寄養在經篩選的寄養家庭裏,學會與人相處和基本禮儀;到十二個月至十八個月左右,便被送進導盲犬訓練學校接受專業培訓,並由導師觀察牠們的性格和健康是否達到標準。導盲犬一般到兩歲才正式投入服務,當中淘汰率高達三成,可謂千挑萬選。有關機構會根據申請使用者的生活習慣,而配對適當的導盲犬給使用者,正式服役前,犬隻和使用者會獲安排一起接受為期約一個月的人狗共同培訓。
導盲犬服役時間為八到十年,退役後或仍會留在使用者身邊,但不再擔任導盲工作(即由另一較年輕導盲犬頂替其工作),也有可能獲安排到其他家庭頤養天年。
據知,一隻導盲犬僅訓練成本就要三十萬到四十萬港元。由於大部分國家的導盲犬協會為非牟利組織,所以繁殖、訓練和飼養導盲犬成本,皆源於捐募和贊助,不會把成本轉嫁到使用者身上。曾建平到美國與Deanna一起接受為期一個月訓練,除了機票由「香港導盲犬協會」的「先導計劃基金」贊助,食宿和訓練均由當地導盲犬協會免費提供。此外,香港從外地引入導盲犬和幼犬,外地的導盲犬協會亦不收取任何費用。
幼稚園時六百度近視,晚上與其他小朋友一起出外玩耍,經常無故摔倒,晚上做功課時,要開着大光燈射着課本……但他,總是不以為意。
直至十二歲時,父母帶他看醫生,曾建平才知道自己患上了「視網膜色素變性」,這種病無藥可治,只能接受視力逐漸退化以至最後可能完全失明的現實。
「當時年紀還小,根本不知道擔憂害怕。父母不相信醫生,說現在科學昌明,總有辦法治好。」曾建平說。
他憑天資和努力,修讀工商管理,繼而進入一間規模龐大的商業集團工作,由市務部升為管理階層,平步青雲。在該集團,他亦認識到現在的太太,共諧連理,接着有了一名兒子。所有這一切,看起來既幸福又順理成章。後來,秘書給他簽文件,他發現自己愈來愈難找到要簽名的位置。
「預言」應驗了
他知道,醫生二十年前的「預言」應驗了:命運之神正敲着門,要來奪去他寶貴的眼睛。那時候,他三十幾歲,正當盛年,事業處於高峰,兒子只有四五歲。
「那幾年,視力退化到影響日常工作,情緒極為低落,我問自己,人生還有一大段路要走下去,怎麼辦?想不通,苦惱了好幾年,都沒有答案。」
轉捩點是:他接觸到其他視障朋友,發現對方視力比自己還差,但能做到自己做不到的東西,可以拿起一根手杖,二話不說就去陌生地方,加上他認識到,原來失明人士都可以使用電腦讀屏軟件,繼續接收外界信息。「其他病友給我的啟發很大:眼睛你控制不了,但將來的路怎麼走,你可以自己支配,命運始終掌握在手裏。」
太太與我同行
「每一個人從出生那天起,就要面對各種挑戰,要解決一些我們不想解決的困難,面對一些我們不想面對的現實。我的挑戰可能是來自視力。」
所以,一場難以承受的打擊,他想通了,接受了。
今天看到近六十歲但身形保持得不錯、經常發出開懷笑聲的曾建平,不是過來人,你很難想像他是怎麼挺過來的。他在視力開始急速退化之後好幾年,才離開了原來工作單位,提早退休,專心從事義務工作,包括成立「香港視網膜病變協會」和「香港導盲犬協會」。這是一個助人自助的過程,一方面發揮自己在商場策劃推廣的長處,一方面以過來人身份紓解患上同類眼疾病人的痛苦。過去在商界,曾建平的工作重心是「無往而不利,無利而不往」,現在他游走於義工世界,明白世界上充滿着好人好事。
他的眼界反而因失明而拓闊。「我要感激我身邊的人,我太太跟我結婚時,我右眼視力已很差,她亦知道我患上眼病,視力會不斷退化,後來我因為視力而影響到日常生活,她對我幾十年來仍不離不棄……」
心魔比視魔更可怕
家有一個視障爸爸,兒子也變得特別懂事。「兒子從小知道爸爸眼睛不好,一直對我十分體貼和照顧,每次上街他都拖着我走路。」兒子還發明了一些「暗號」,譬如遇到上樓梯,他會說一聲『A』,遇到下樓梯,他會說一聲『B』,這成了父子倆的秘密語言。
「以前覺得是上天的懲罰,對我們來說未來不可變改,眼前的世界會愈來愈模糊,愈來愈黑暗。可是,最重要不是要戰勝視力,而是要戰勝心魔,心魔造成的障礙比視覺造成的更大。我低潮那幾年的視力不知比現在好多少倍,但是我現在反而比當時豁達得多。」
他其實深知現實卻是困難的。回想自己初遇病情惡化之徬徨無助,他感到可以透過病人組織提供幫助給其他患者。一九九五年,他成立「香港視網膜病變協會」,目的是鼓勵病人重新適應生活。「雖然這種病是好少數人才會患上的病,但全香港都不止我一個患上,據眼科醫生估計,全港可能有幾千個患者。過去眼科醫生診斷出這病症,只能說:『對不起,我幫不了你,這病目前沒有辦法醫治。』現在醫生會多說一句:『不過,你打電話找這個組織,他們可能幫到你』。」
導盲犬無聲的震撼
成立了病人組織第二年,曾建平到美國華盛頓開會,那是一個討論視障人士相關問題的會議。那一次會議令曾建平有了另一個夢想。「當時會場有三百幾名會眾,有一百多隻導盲犬,但是,整場會議聽不到一下狗吠聲。休會時,主人紛紛站起,由伏在一旁的導盲犬領着到洗手間或取茶點。「我感到十分震撼,導盲犬對視障人士是非常好的工具。」
自那次起他就下定決心,要把導盲犬引入香港給視障人士使用。想不到,一搞就搞了十六年,經歷政府部門重重關卡,最終才在去年成功在香港引入導盲犬。曾建平還為此專程飛到美國接受使用導盲犬訓練。把一個夢想堅持了十多年,靠的是甚麼?曾建平說:「可能是因我患上視網膜疾病,屬於少數派,所以養成凡事『包拗頸』性格吧。」
值得一提是,曾建平本身並不特別喜歡狗,他第一天到美國,獲安排與導盲犬Deanna共處一室,他整晚睡不安寧,擔心第二天Deanna會在周圍便溺。不料第二天,房間沒有任何便溺跡象,而且Deanna整晚沒吠一聲。曾建平這才知道,導盲犬受過訓練,要經主人指示才會找地方解決大小二便。
太太:要狗還是要我
除了曾建平本身不熟悉狗隻之外,太太對養狗也十分抗拒。她甚至一時激動說:「一隻狗有甚麼用?牠幫到你多少?你帶狗回來,我就不回家。」曾建平最後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太太,說明了導盲犬可以讓使用者更安全更快捷到達陌生環境,這可以讓他的生活更愉快。曾太太看完這封懇切的陳情信後,思前想後,想到自己如果為了一隻狗而讓丈夫生活得不愉快,那其實划不來,於是儘管心裏大不願意,她還是對丈夫說:「OK,我同意了!」
兩夫婦從來沒有養寵物經驗,一開始他們心裏都有點憂慮。可是,乖巧而逗人喜愛的Deanna很快就贏得兩人歡心。每次曾太太出外回家,Deanna總是搖着尾巴興奮地迎接女主人回來。曾建平也顯得比以前更開心。「有朋友問,養一頭狗是否要花多很多錢,我說錢花得不多,倒是時間花得多,畢竟牠是有生命的,你要照顧牠的起居飲食,還要照顧牠的情緒,每天要花時間陪牠玩耍,但也多了許多樂趣。」就連太太也戲說,他陪Deanna的時間比以前陪兒子的還要多。曾太太對記者說:「我現在才明白,為甚麼有人那麼喜歡養寵物,兒子長大了,Deanna卻令我們的家再次充滿生氣。」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當然,導盲犬不是單純的寵物,而曾建平作為導盲犬協會副會長及導盲犬先導計劃使用者,他不時帶着導盲犬到不同公共地方,記錄有關遭遇。他與Deanna到過迪士尼樂園、五星級酒店、港鐵(還鬧過乘客因不知情而投訴事件),又到過各間連鎖快餐店和許多小食肆。期間不免遇上服務行業前線員工,因未清楚香港已立例保障導盲犬使用者,而錯誤地拒絕Deanna進入店舖。
有一次,曾建平到深水埗一間只有幾張枱的雲吞麵舖,老闆說:「今次就算啦,嗱,你下次唔好再帶隻狗來了。」「我呢隻導盲犬嚟。」「我唔理你乜乜嘢犬,你下次唔好再帶佢來了。」「得嘞,佢不會阻你做生意,佢比細路仔仲聽話。」曾坐下來吃東西,果不期然,曾的旁桌,小朋友吵吵鬧鬧,喧譁不已,反而 Deanna一聲不響,躲在桌子下一動不動。到曾建平結帳,老闆笑笑口:「下次再嚟過啦。」
又有一次,他到天后吃清湯腩,老闆一見他帶着狗,說不准進去,曾建平說這是導盲犬,老闆說不懂啊,狗總之不能進入啦,就在這時,曾建平聽到一個可能是老闆娘的聲音,對那老闆悄悄說:「唔係呀,報紙賣呀,唔俾導盲犬入,好大件事!」老闆聽罷,連忙趨前對曾建平說:「我執好張枱,你入嚟啦!」
曾建平說,過去幾個月,大部分香港市民對導盲犬表現出支持和接受的態度,部分愛狗人士甚至會上前鼓勵Deanna,要他「加油」,令人感動。
他認為,導盲犬對前線員工未熟悉情有可原,反而是政府部門和企業高層有責任教育前線員工辨別導盲犬,例如需要認識屬於全世界導盲犬標誌的「導盲鞍」。曾建平爭取盲人使用導盲犬十多年,他知道,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我是少數派,習慣用少數派的思維,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今年不行,明年再來,我做不到,交給後來的人繼續去做。」
無論如何,堅持和信心,總能給人帶來希望。
後記:勇氣和愛
訪問前,我想像自己是一個看不到東西的人,究竟我如何穿越馬路呢?想一想,我感到十分害怕。
所以當我在英皇道,看着曾建平和Deanna站在車來車往的對面馬路,我心中對盲人過馬路這件事情感到異常佩服。這是需要勇氣的事情。
我想問曾建平:究竟是甚麼他生出堅持和勇氣?他只是很簡單的說自己是用「少數派的思維思考」,而少數派習慣了要堅持爭取。
我想問曾建平太太:是甚麼讓她在明知對方眼疾可能致盲的情形下與對方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她只說,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如此,發生了就要接受,沒甚麼偉大不偉大,也沒甚麼自己的生活缺少了一些甚麼,或者上天虧欠了她一點甚麼。
我想問:喂,Deanna,你照顧視障人士有甚麼感想啊?
牠眨了眨眼睛。
在牠眼中,其實沒有視障人士和其他人士之分。
為導盲犬出一分力
導盲犬是盲人參與社會生活的重要工具,屬於工作犬。在世界許多先進國家,盲人可以免費使用導盲犬,而且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和出入公共場所,均獲法例保障。根據香港《殘疾歧視條例》,任何人如拒絕視障人士攜同導盲犬進入公眾場所(包括食肆),或拒絕向他提供服務或設施,即屬違法。
日本、南韓、台灣、新加坡和中國大陸,早已建立了導盲犬訓練基地。香港則直到去年才開始引入三隻導盲犬。目前香港另有三頭導盲幼犬正在接受訓練。「香港導盲犬協會」為非牟利慈善機構,視障人士可向該機構申請使用導盲犬,犬隻不必付費購買,目前狗糧亦獲狗糧公司免費贊助。此外,該會未來一年將再引入六至十隻導盲幼犬,並在香港成立導盲犬訓練基地。有興趣成為導盲犬訓練師的人(全職工作,將獲安排接受外國專業人員培訓),或者有興趣成為導盲犬幼犬寄養者的人(負責義務養育導盲幼犬至一歲),可向該會查詢。電話:3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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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建平帶Deanna搭港鐵屢受阻撓,每次都會將遭遇放上facebook。除了之前在炮台山站被職員要求他戴上盲人證明,卻反被曾生質問為何不戴上「我係男人」識別牌後,一月初又再被要求拍照讓職員識別,事件一放上網,即刻引起六千幾人關注。
曾建平
年齡:60
經歷:早年服務於商界,任職行政人員,1998年提早退休。95年成立「香港視網膜病變協會」。2011年成立「香港導盲犬協會」,目前為該會副主席及導盲犬先導計劃的使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