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6日星期三

紅樹林後方, 被忽視的隙縫地帶

Ming Pao Daily News P08 星期日生活 |2264 Character(s) |2023-11-26

文、圖˙林凱敏

樹葉簌簌抖動時我們穿過樹叢,從山腰往下延綿一直至河口之間的地方,那裏存在着一片像編織成網狀結構的迷宮,樹根、樹幹、枝椏彼此緊密交纏。鄭樂宜穿梭其中時,像個熟習紅樹林語言的人,閃瞬間便在各種樹與洞穴間,尋找生活在紅樹林與陸地之間一片轉接區的動物

可是,這幾年間頻繁走訪紅樹林的鄭樂宜說,這座城市裏尚未被砍伐的「紅樹林後方」,即是上潮帶的部分、紅樹林與陸地之間的一片轉接區,現時並不多見。因此,她認為現存的紅樹林後方需要受關注:「我們一般較多討論真紅樹,類紅樹的棲息地卻較少提及。」而某些動物,只偏愛棲居於這片窄狹的隙縫地帶。

譬如我們首先在大石上看見的一隻紅螯螳臂蟹,殼色亮麗,只是牠顯然受了傷。但當我們走近時,缺了三隻腳也斷了螯足的牠,依然晃擺着身體,找到最近的藏匿處旋又鑽進去。「牠們的洞穴深邃,棲息地距離河口較遠,要觸及水的話,挖的洞便要更深」,她說。

紅樹林中 奪目的牠

西貢北這個如塵封於上世紀的村落,雖然位處城市東面,海灣面對着鹽分較高的海洋環境,底土層也相對粗糙、較多大石,但村前長滿了各種真紅樹與類紅樹,如木欖、桐花樹、秋茄、黃槿、海芒果,是難得的一片紅樹林。鄭樂宜多年前初次到訪,也便是她初遇紅螯螳臂蟹的時刻。當時,她遠遠看去便發現比一般蟹更奪目的牠──眼軸短小,不像潮間帶更低處的淤泥灘常見的招潮蟹般擁有長長的眼柄,這種相手蟹彷彿是經過漫長演化後,為了在密林裏無礙地走動,而擁有短小眼軸。

和短小眼睛相視而對的時日漸長,她愈來愈不希望操控生死大權,盡量選以不殺生的方式窺探與研究牠們的生活。為了盡量不殺生,往往她只在必要時才把動物帶回實驗室,或是需要蟹腳時只取腳,好讓牠們在野外逐漸回復健全動物的生活能力。她最不願意帶回實驗室後疏忽照顧,令牠們無辜死亡。

為研究相手蟹,尤其在此處的紅螯螳臂蟹,以及另一種也在這些紅樹林與陸地之間的轉接區棲息的蟹──帕氏東方相手蟹──在城裏的分佈和數量,鄭樂宜不時走進村落,走到滿佈石塊的溪水間,與泥和水和石頭蹲踞相對。有時她走進紅樹林,雙手揮撥眼前密麻麻的枝椏,尋找動物穴居之地。時而她通體沾滿泥濘在枝葉繁密蓊鬱之處行走,那裏不會聽見嗚嗚作響的風,可說是密不透風,因此她不得不抵着一身酸臭前行。

過去,她曾在潮濕鬆軟的泥土上走路時,突然深陷泥中,幾近半身陷落,雙腳被深深吸入泥沼裏動彈不得,也曾在密林中被反彈力強的枝條割傷眼睛。以後,當她再走到淤泥地上時變得更小心,每走一步就像試探着信任泥和枝椏的程度,也留心泥中蠔殼,免被刮傷。

不過總是這樣,野外總有意料不到的事。某次當她如常於黃昏走進山間時,不遠處傳來了狗吠般的哀鳴,平日會到狗場當義工的她,在闃無一物的寂靜山間也感到懼怕,但不久後,冷靜下來後,她發現牠們沒有走近,一種影像自然於腦海凝聚:「是赤麂,那應該是赤麂。」她心裏想。

日漸被侵毁的生境

研究日子久了,她從數據庫計算得出兩種相手蟹的平均壽命──帕氏東方相手蟹約五年(香港研究的另外兩種相手蟹僅約兩年),紅螯螳臂蟹更可達十年──壽命比一般潮間帶的蟹更長。也是說,牠們的生命周期較長,需更長時間才成熟至可以繁殖,而當族群數量減少時,很可能更難回復。

雖然,現時兩種相手蟹的族群數量不算太少,但也只有這種完整的河口棲息地能讓牠們完成整個生命周期,如幼體需要河口的海水,成為幼蟹後便到紅樹林後方及其連接的林地生活。也是說,這種地帶的消逝,也伴隨着生命的消亡。「而帕氏東方相手蟹分佈範圍較小,只有香港和澳門兩地(珠江河口一帶)」,她說。

如今,這種邊陲的紅樹林與陸地之間的地帶不是早被發展,便是逐漸受破壞。全港紅樹林生物多樣性普查期間,鄭樂宜走遍本地多個紅樹林,看見不少紅樹被利斧砍伐後只剩下樹根樹幹,齊整而凋零地愣在地上,也看見不少大型物件被人遺棄在紅樹林中,像是雪櫃、沙發、巨型發泡膠,甚至是鋼琴。如此,一棵經年累月生長成樹的紅樹,瞬間便被砍滅,或隨年月被有害物質或微塑膠慢慢侵毁。「更重要的是,當遇見紅樹被砍伐時,很可能意味着下一步行動的來臨」,她補充。

近年她最關注的,便是這種生境逐漸消逝,會進一步走向無可逆轉的改變。

而看似矮小的紅樹,除了能像壁牆般防止海岸侵蝕外,也是某些蝴蝶蜻蜓的棲息處,例如她說:「被列為全球『易危』物種的斑灰蜻,『近危』的廣瀨妹蟌,也只生活在這種紅樹林生境。」紅樹林也是習慣了鹹淡水交界的動物棲息之地,例如紅樹升高的根部能讓不少魚蝦幼體藏身:「曾看過紅鮪幼魚藏身紅樹間,當潮漲時樹根被水淹埋,牠們便能藏匿水底,毋須面對大海的捕獵者。」

從紅樹抖落到泥面的葉塊,也是相手蟹們的食物來源。當牠們咀嚼並消化時,落葉逐漸被分解,也重新成為紅樹所需的養分,形成循環機制。而沒被吃掉的紅樹落葉碎屑本身,亦提供了在河口生活的動物充足食糧。

曾經,當鄭樂宜研究紅樹林後方的印度新脹蟹和隆背張口蟹,牠們把落葉收進洞穴這種行為背後的含義時,她把照相機架設於野外,拍攝牠們動靜,然就在某次播放影帶時,竟看見一道獨特風景──一隻哺乳動物在蟹洞附近行走──「原來那是食蟹獴」,她說。

食蟹獴普遍被認為已絕迹本地,數目稀少。自童年時代從圖書館讀到水獺或免子等哺乳類動物的故事便感到快樂的她,能捕捉到食蟹獴的影像,自然感到興奮。那神情,讓我想到吳明益新作《海風酒店》中,缺了一條腿只剩下三個腳掌的「倖存者」食蟹獴,最後仍想着要為流傳於部落神話、指涉自然環境的巨人,向人類傳達這樣的信息:「你們在做的事情會害死巨人,停止,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