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g Pao Daily News C04 世紀 |2968 Character(s) |2025-07-01
中華白海豚，大概是香港人最熟悉的海洋哺乳類動物。自1997 年回歸前後，他（作者按：本文以「他」取代「牠」指涉非人動物，下同）不僅被選為官方吉祥物，更於2007 年在由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舉辦的公眾投票中，被市民選為最喜愛的海洋生物。在社會層面，他是可愛、友善的海洋象徵；在文化層面，他吸引着無數本地與外地的生態旅客；而在保育領域，他則被多個保育組織用作「旗艦物種」（flagship species），藉以喚起大眾對保育議題的關注與參與。
這種在英文中常被稱作「粉紅海豚」的物種，其學名為Sousa chinensis。幼豚出生時呈深灰色，隨着年齡增長，身體顏色逐漸變淡且會變得佈滿黑白斑點，並出現粉紅色光澤。這種顏色並非天生，而是因血液流近皮膚幫助散熱的結果。香港水域內的中華白海豚屬於珠江口的大型族群，現時總數大約有2000 條，他們可自由穿越邊境，活動範圍不限香港水域。總體來說，中華白海豚的分佈範圍包括東印度洋至西南太平洋的熱帶至溫帶海域，正因如此，其同時得名「印度太平洋駝背豚」（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s）。
為何「中華」「白海豚」？
根據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估計，全球中華白海豚數量不多於1 萬條，已被列為「易危物種」。香港漁農自然護理署自2003 年起開始公布本地海域中白海豚的數量，紀錄指出本地白海豚從2003 年的188 條，跌至2023 年的34 條，跌幅約八成，情况令人憂慮。
事實上，早在1771 年，瑞典博物學家Pehr Osbeck 便曾記錄過珠江口西岸出現一條「雪白海豚」。中華白海豚這一名字的語源已不能追溯，1990 年代首批主要研究香港中華白海豚的專家之一Thomas Jefferson 告訴我，他來的時候「中華白海豚」此名字已被廣泛使用，惟他仍認為學名Sousa chinensis 或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s 較為可取，因中華白海豚的分佈範圍遠超「中華」。另一由名字引起的問題則關乎其顏色，為何主要呈灰或粉紅色的海豚會被稱為「白海豚」呢？香港海豚保育學會的成員提出兩種說法：一、白海豚從遠處觀看時，其身體會反射陽光，予人「白色」的錯覺；二、以往科學技術還沒有那麼發達，漁民較常能近距離見到的白海豚，往往是擱淺上岸之輩，這些過世的海豚身體也呈白色。
曾被市民視為凶兆
在歷史中，白海豚有很長時間被市民視為避之則吉的煩惱甚至凶兆。一覽有關白海豚的舊報紙，白海豚往往被稱為「海豬」、「白忌」或「烏忌」。1936 年《天光報》的一篇文章記載一艘渡輪遇到一頭「烏忌」時，乘客的反應：
「故當時海面鼓起微浪、魚等竟將尾亂擺、附近船艇中人、無不失色、爭相閃避、其中有怯懦者、甚至大聲呼喊、引動岸上觀者數百人、皆訝為奇異、經十數分鐘後、數魚始潛水他去」。
這情况與今天大眾對白海豚的印象大相徑庭，但上述乘客的「閃避」、「怯懦」與「大聲呼喊」並非空穴來風。據1946 年的另一篇文章，該作者稱「烏忌」會因由颱風將至引來的水壓變更而浮上海面，因此白海豚被視為凶兆可算「有迹可循」，惟他們浮上水面只是因為其用肺呼吸，需要定期換氣。當然，市民（尤其漁民）對白海豚的厭惡並不完全出於迷信，白海豚經常追逐漁船搶食魚獲，往往對漁民造成直接損失。正因如此，坊間曾流傳一句諺語：「烏忌白忌好棹忌」（作者按：棹忌( 粵音 zaau6 gei6) 指對某些事物有所忌諱）。
1980年代末觀感轉變
市民對白海豚觀感轉變出現在1980 年代末，港人因回歸與中共政治起伏等因素人心惶惶。為了穩住大局，港督衛奕信提出「玫瑰園計劃」，在大嶼山興建新機場。這項工程佔地1200 公頃，其中75% 需由填海所得，對海洋生態構成的衝擊不言而喻。尚在規劃階段之際，綠色團體已警告項目將威脅多達250 種瀕危物種，包括中華白海豚。
為了反對政府計劃，世界自然基金會香港分會與地球之友等組織開始將白海豚用作保育象徵來推廣，反映填海計劃危害，這事件令中華白海豚開始變得家傳戶曉，大眾開始關注海豚們的福祉，也令政府不得不就着白海豚推出一系列保育政策，例如1993 年起港府投入200 萬元展開白海豚研究，1995 年則開始招聘國外海豚保育專家來港。
未必準確的論述
在1996 年，為迎接政權移交，中華白海豚被選為回歸吉祥物，風頭一時無兩。當時的回歸籌委會慶祝活動小組港方召集人鄔維庸說他們的選擇主要有幾個原因：一、白海豚象徵香港的漁港歷史；二、白海豚聰明、可愛、善良、活躍且無害，正是香港人的特質；三、白海豚會游至長江產卵，比喻回歸後政權變更與更為親密的中港連結；四、白海豚的大腦始終有一半保持運作，從不真正沉睡，反映港人拼搏精神；五、中華白海豚有「中華」兩字。
然而，中華白海豚只能游回珠江口，而且他們是胎生哺乳類動物，不會產卵。此外，中華白海豚並非完全「善良無害」，他們在與同伴玩耍時會追逐同伴並咬對方的背部，有時甚至會留下齒痕。將他們描述為「從不沉睡」同樣具誤導性——與人類不同，中華白海豚在「睡眠」時必須保持意識，因為他們在演化過程中並未發展出無意識呼吸的能力，因此科學家往往更傾向稱海豚的「睡眠」行為為「休息」（resting）。
在慶委會公布回歸吉祥物的決定後，他們的選擇引起不少批評。當然其中有不少指摘慶委會扭曲了白海豚的行為與特性，但更多關注此吉祥物的諷刺性，但相關論述亦未必準確。另一項在公眾間流傳的錯誤資訊，是關於中華白海豚即將滅絕的說法。然而，這說法在當時並不正確，今日亦然。的確，中華白海豚在香港及其他水域正面對多重威脅與干擾，關注他們的處境無可非議也有其必須性，但研究指出，珠江口的中華白海豚種群在未來3 個世代內（約80 年）不太可能滅絕，而最可能的滅絕情境則在100 年後出現。
儘管如此，「即將滅絕」的印象被市民借來投射對香港未來的憂慮與悲觀，例如有人指出「這些海豚正在滅絕，就如我們在香港的生活方式一樣——但我實在不認為他們（政府）會看出這層關聯」。甚至，有市民指出白海豚注定會在20 世紀結束前滅絕，不懂為何政府會找一種「遭受嚴重污染，甚至可能失去性能力」的物種作為吉祥物。
其實，當時鄔維庸也深知白海豚的諷刺意味，惟他辯稱白海豚並不是注定要消失的，保育得當，他們的數量就能回升，並稱白海豚「是受保護動物，需要人們保護他才能生存，就像香港實施一國兩制一樣，也需要得到保護」。
保護表現令人失望
一轉眼，香港已回歸28 年，惟回歸後香港對中華白海豚的保護表現令人失望，如前述，自2003 年以來，在港中華白海豚數目由188條大幅跌至2023 年的34 條。
影響白海豚數目的因素眾多，包括生境破壞、船隻碰撞、觀豚活動干擾、水質污染、聲音污染及漁業誤捕等。雖然政府已實施不同保育措施如設立海岸公園，但相關保育成果成疑。例如，據漁護署最新發表的海洋哺乳類動物監察報告，為補償港珠澳大橋工程生態影響而設的大小磨刀海岸公園的海豚使用量極低，原因為海岸公園附近有太多發展，而海岸公園的補償成效其實一直未有被科學性地證明能有效保育中華白海豚。同時，香港的填海工程未曾停止，執筆之時，與白海豚棲息地重疊的龍鼓灘填海工程如箭在弦。
央視在2024 年製作了一輯兩集的紀錄片《中華白海豚》，講述「粵港澳大灣區在貫徹落實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實踐中，為『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拯救中華白海豚、守護中華民族美麗家園的生動故事」。紀錄片旁白最後一句既發人深省又耐人尋味，道：「願它們/能在這片生物多樣的/廣闊海洋上/回歸/最自然的模樣。」
若然保育白海豚的成功代表回歸的成功，那海豚回歸，家園就美麗，人心就回歸。
（作者按：本文原發表於《香港研究》第4 卷第2 期，原文為英文，由本人翻譯與重寫；原文題為Handover Mascot and Flagship Species: The Instrumentalization of Chinese White Dolphin in Hong Kong）
文————別學優卑詩大學亞洲研究系博士生、香港動物法律及保護組織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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