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星期五

寫給一隻流浪貓的信 / 張婉雯

《香港經濟日報》,2011/5/20

  編者按:流浪貓被視為氣槍活靶,8 粒鋼珠深陷體內半死不活,另一頭遭恐怖虐殺,骨頭折斷身插竹籤棄屍街頭,又有被設置的魚絲陷阱所害致右後腿皮毛全被扯脫……虐待動物,或許是因為人與其他生靈缺乏感通和對話,故無法體會其他生命的苦痛。關注動物權益組織「動物地球」幹事、《我跟流浪貓學到的十六堂課》作者張婉雯,想到要寫一封信給她常遇到的那頭流浪貓,講述她怎樣愛上動物,並透過翻閱一本本動物書籍,學習如何去愛。

無艷:

  請恕我擅自替你起名 - 第一眼看見你半邊黑半邊橙紅的臉,我就想起「無艷」二字。

  你是一頭典型的三色貓。我時常看見你躺在路中心,一點不怕人;這種姿態,總是令我擔心。有一天,我又看見你大剌剌地躺在花圃外邊;我走過去,企圖把你嚇回花圃裏去,你卻在我腳畔悠然自得地梳理毛髮。我不禁想:為甚麼我總是假設你需要幫助?為甚麼我總是假設你在街上的日子過得不好呢﹖

請你愛我

  回想起來,我生起當「動物義工」的念頭時,也是一廂情願地覺得「動物義工」就是慈惠工作。我第一本買的動物題材書籍是《請你愛我》,作者是「愛貓救世軍」的義工,書中是一個又一個的流浪貓故事:一隻被遺棄街上的花貓,在義工替牠找到主人的那日被車撞死了;「康康」的肚皮上長了個大膿瘡,得籌錢醫治兼同時應付網上無聊人的謾罵;「妹妹」一家大小因屋苑居民投訴,幸好千辛萬苦終於找到領養者……

  那一年,我打電話到某大動物愛護組織,申請做義工,洗狗籠、掃地、替牠們找主人——我以為這就是「幫助動物」的唯一方式。然而等了好幾個月,這個組織都沒有回覆。

  這期間,我間中給一些小機構捐助物資,亦因此認識了一些獨立義工。2005 年年尾,幾頭小貓在旺角被活生生拗斷手腳。義工們火大了,說:「遊行去!」然後叫我幫忙寫一篇新聞稿。我從來沒想過寫稿也是「動物義工」的工作;我更加沒想過,虐待動物案是如此的多;而搞遊行開記招也是一種「幫助」動物的途徑。

  當然啦,無艷,有句話你已聽過無數遍吧:「不過是一頭貓!」是呀,由那時開始,間中就有人跟我說:「人的問題也未解決,為甚麼花時間在動物身上﹖」這時,我讀了《一隻螞蟻領著我走》和《動物檔案》。作者蔣子丹本來是個寫小說的 - 還要是作品譯成英文法文那種。為甚麼她不把時間花在創作上呢﹖她自己答了:「早先創作過一些被認為具有先鋒意識的作品,著意於探求人性的弱點和劣根性。隨著閱歷的增加,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僅僅只有『人』是值得關心的,人和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共處於廣袤的生物圈中,學會與動物和諧相處,是人類愈來愈需要重視的問題,也是自然保護中最複雜的問題。」

空間權力

  我開始留意:香港本土出版中有沒有談動物(不是寵物)的呢﹖中文報章上的「寵物版」漸多,貓展狗展辦得熱鬧,書局裏放滿了由「主人」寫的貓狗故事。的確,愛護動物,應由自己家裏的貓狗開始;但如果那些不是貓,不是狗,也不是寵物呢﹖書店架上有一本《開心牛》:耕牛因農業式微而成為野牛,甚至因要開闢新土地而被抓;吊臂車把牠們吊至半空,又重重摔在地上。牠們,就是曾經讓我們有米飯下肚的功臣。《開心牛》是一本攝影集,所以我自己寫了一本《我跟流浪貓學到的十六堂課》,嘗試講講那些不屬於任何人的貓們的故事。這本書,我本來起名《你在》。是的,動物本來與我們同在,然而在這個城市裏,牠們的「在」就是「罪」。

  讀完梁文道一篇題為《全香港都是流浪狗的地盤》的評論後,我就循「空間╱動物」的方向思考,然後找到畢恒達的《空間就是權力》。這本書雖不是與動物權益直接相關,然而卻讓我打破「城市化等同把人類和動物二分」的迷思:流浪動物其實就是社區動物,是原居民,就像俞若玫主編的《從石水渠街開始》一書裏的那一幅「動物地圖」,記錄了那些恍似隨處可見卻又買少見少的社區、社區貓和社區狗:牠們和小市民相濡以沫,在推土機來臨前享受眼前風景。

只為存活

  無艷,我真的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對你好:到底是替你找個家呢﹖還是讓你繼續在自己成長的地方生活?我沒法像朱天心那樣瀟灑;在《獵人們》的頭一章中,她記述了自己如何忍耐著不去干涉「花生」的遊獵生活,以致最終沒能見到這頭貓母后最後一臉。我也沒法像劉克襄的《野狗之丘》,以旁觀者的目光和口吻,描述作者在 655 天中所見到的野狗故事:來不及長大的、被捕狗隊抓去的、營養不良的、滿身癩瘡的……我實在告訴你吧,無艷,這本書買來數年,我一直擱在書架上,幾次拿上手,都只匆匆翻兩翻:然後淚流不止,無法終卷——幾年前在日本福岡的某間書店,我翻開某本影集,一張張黑白照是日本官方動物收容所中的茫然的臉,翻到最後全書唯一一行文字映入眼簾:「本書中所有動物已全部被殺。」《給動物的安魂曲》帶來的閱讀經驗,一次已經太多。

  是的。我知道動物等待的,不是救援,而是尊重。牠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空間。如果動物書寫能反映一個城市的人文面貌,我希望我城也能出一本《蝶道》- 吳明益這樣說:「……此地的人與自然間,應該建立一種『詩化』觀點。那不是擔憂破壞食物鏈最後會影響自身,不是破壞環境後某種科目下會少一種『珍稀動物』,不是恢復甚麼蝴蝶王國的荒謬榮光(那些蝴蝶,哪裏是為了「恢復蝴蝶王國的榮光」而飛行的呢),而是為了某種只有存在活生生,一代又一代延續下去的流星蛺蝶、寬尾鳳蝶、大紫蛺蝶身上才可能見到的野性之光。」無艷,對你來說,活著就是過當下的日子,用不著甚麼理由。你並不以為自己神聖,因此亦談不上自憐自憫。歷史上的「無艷」盡管貌醜,卻最終當上皇后。名份這玩意你不稀罕;無艷,我卻願你能永遠當那個未遇上齊宣王的村姑,美醜不由人評論,與我相忘於江湖。

   你的鄰居

   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