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25日星期三

動物學科讓我看到靈光 / 陳嘉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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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我主動撰寫課程大綱,向任教的中大文化及宗教研究學系自薦教授「動物,文化與現代社會」,猶幸成事,一教已是四個學期;因為這一科,我自覺仿如參與了「革命」,亦感激同學願意和我互動,讓大家思考更多。

說像革命,因為在香港文化或社會研究的大學科目當中,這是首個以動物為題的學科,內容除卻講授我們日常生活如飼養、食用和觀看動物的種種處境,以及社會現象如城市發展、社區動物、農業生產和海洋開發問題之外,更牽涉文化研究常談的媒介現象,比如動漫、電影、文學與新聞如何呈現動物面貌的分析。這個學科,是我所專長教電影與流行文化學科以外,最為感受到教育使命所在,明白物種可貴。

不過這場革命難行,因為同學最常提出的問題,正是「怎麼辦?」這也是我在港大讀社會學時,常向老師問的難題——當時讀到階級矛盾、社會歧視等議題之後,最困惑的地方,只覺課本道理,難於改變生活,致使我每每下課就追著教授,如尋殺父仇人,質問如何將社會問題就地正法!今天我被學生追問「怎麼辦?」,如看到當年肉緊的自己,深覺感動,是因為學科真能讓大家知道,動物問題,個別事件卻不能被單獨處理,因為它們環環緊扣,讓人窺見連鎖權力關係;而即便箇中非關虐待,也不必然就可見動物得到善待!同學的追問,是明白動物處境在如此「人類世(Anthropocene)」——人類主導的現世——的糾結吊詭。

問題難答,也不能僅靠多讀一、兩篇文章或多上一、兩堂課,就可以改變世界拯救萬物!然而,這依然是有答案的。

尋冤未雪之後——提升能見度
或者聽似常理,但第一個「阿媽係女人」的答案,是「能見度」——就如天氣報告說海面會否因大霧而影響Visibility;看動物,原來也有提高「能見度」的必要。而事實是,猶幸社會畢竟願意張開眼睛。

這個學科在近五年出現,一定比以前更有豐富材料,因為與動物相關的事件,過去五年都越見成之社會議題。比如由 2012年秀茂坪順天邨的貓貓「阿Miu」被虐致死事件開始,以至2014年狗狗「未雪」沿東鐵路軌自上水跑到粉嶺而被撞斃,因事態嚴重,媒體詳盡報導都讓我們知道,人為暴力與公共事務當中,原來不必然有顧慮動物的大眾民智和行政對策。蓄意謀殺不獲重判(事件施虐者甚至得到減刑),行政失當不至公審(港鐵公開道歉後亦檢討作法),然而,阿Miu與未雪,是讓人看得見社會對動物的真象。我說「能見度」為此提高,正是因為事件與人的視野扣連,而踏出關注的第一步!

是故五年前後,意外事件如大嶼山牛群以至荃灣野豬一家被車撞死,再拉近到今天零星如觀塘藥房貓「波子」被告傷人,甚至是大圍猴子群被指入屋苑偷食,南生圍被縱火燒毀斑斕物種宜居的濕地……林林種種新聞特寫與民間動員關注,都提高了「能見度」。 過去五年若單以城市議題而論,其實動物問題都佔一席位;當然,每一次事件的發生,很多時都要人歷經動物傷亡的悲痛,更往往尋冤未雪,但從中可見的,是人心價值與社會問題的更新可能。

不過,「能見度」既然提高,我們更不應滿足卻步,而是時候有必要提高「解像度」——那是對事件的理解,亦要更認知我們既說愛動物與自然,又如何可以愛得更有省思。比如說,我們雖認知到有社區動物,眼見牠們飢腸轆轆而出於愛去餵飼,但更值得多想,是我們會否錯餵食物而有不良影響?又或者我們雖認知到與動物成為家人就要全情愛護和照顧,但更值得多想,是如果牠們是由「寵物店」買回來的動物,我們又會否間接認同了把動物商品化的大量繁殖工業?只是兩個隨機例子,然而倫理與兩難,問題可以千絲萬縷。

看得見動物,以至體認動物,而為牠們感知如此城市的缺失,其實需要我們用心思考,為任何問題解像更多;畢竟說愛容易,然而情感的深度,卻更在於為愛省思的勇氣。

人魚戀上之外——《忘形水》啟示
因此可以說,讀一個學科,雖說不能即時改變世界,但用意就是希望跟大家「看見」動物,也因為看得多,開發更多,思考越多,而為動物感同身受的,也會豐富起來。

但說到愛,同學或會隨「怎麼辦?」之後,追問「如何愛?」——這是更艱鉅的工程,因為那不是純以思考更多之說,可以輕鬆止步。這教我想到今年奧斯卡的最佳電影《忘形水(Shape of Water)》,稍對本片有聽聞的朋友,一定知道內容牽涉人與「魚人」的愛,像是想當然關於跨物種的愛情故事,如宮崎駿的《崖上的波兒》或迪士尼的《美女與野獸》,然而要說電影的啟示,其實尚有下文。

那是白人啞女主角與鄰人獨居畫家長者及黑人清潔工友的關係,連帶與魚人的感情,成就多面向的互助互愛,共融共生。電影表面似是說非主流/非人類中心的愛情故事,其實更多是關於邊緣小眾,即便背景各異,偶有歧見,卻總相互支持而面對權力機關。這其實正正是在「人類世」以「愛」作為迎向未來的演譯——即便人類之間,以至與物種之間,並無親屬關係(Kinship),都可以家人血緣想像共生。

這個對「愛」的說法,緣出有因,是來自對小數族群——老弱婦孺、有色人種,當然更有非人類生命,而延伸出來的關顧與平等想像。是故,我們若說願愛動物,也理應對性別或種族議題有觸覺;而若說敬愛自然,亦理應對大地之下繁雜(而即便與己相反)的動物保護說法,沉著應對與磨合。那是歐美國家自六、七十年代的「新紀元運動(New Age Movement)」,引用遠古東方哲學,早已有的洞察。如果我們口說愛護動物與自然,而不盡思考到這種共生關係,那我們倒仍未想得足夠,就更可從《忘形水》的啟示開始,重整「愛」本意的和平與溫柔。

後記
這四個學期,我說了很多,而同學賜教更多,讓我想到香港甚至世界上的動物處境,雖說受資本主義對政治經濟為害,但更多的畢竟都是社會形態教導大眾,對不少事情視而不見,如「逆向幻覺」,即問題本來存在,只是我們睜著眼走過,感覺不到看見問題,卻相信自己「視覺正常」!

可幸,媒介對動物現象多了表述,民間自發行動聲音亦越見響亮,我亦感恩大學能給與這個機會,在香港首次以文化研究與社會科學名義授課,分享看見與敬愛動物的無限可能。我知道,香港大學社會學系近兩年也以全球化的學科開班,探討動物議題;我為此感動,也樂見香港教育可以有更多扇窗,讓新生代只需輕易打開一層玻璃,就可呼吸到城市人隨時遺忘的生靈氣息。

「怎麼辦?」與「如何愛?」等等問題,直至今天我仍時有所聞,但我越發看到提問同學的雙眼,靈光乍現,讓我深信,更新動物境遇,指日可待。